钟筠舟全心都在脱掉这件不知道怎么穿的衣服上,没留意此时一双黑靴走到了帘外,柔软的帘面被青竹似的指尖挑起。
内里的景象如显露出的水墨画卷般,点点呈现。
先是阳光铺了满地的金色,堆叠的衣裳似柔软的云环绕清瘦身躯,少年背影挺拔,仅着里衣,胡乱拨弄身上不听话的春衫。
里衫被揉得发皱,乱乱倚在白得发亮的肌肤上,几柳子乱发绕颈滑下,没入瞧不见的领口中,勾动春色荡漾几许。
钟筠舟搞不懂这衣服,逐渐不耐烦了,又发现这么久了,都没见顾绍之进来,怒极转身:“顾绍—”
话声戛然而止,怒气也停顿,一抹苍白的呆滞冲上钟筠舟的脸庞,唯有眼底倒映出那抹熟悉的身影,如鹤又似青松。
艰难滚了口发干的喉头,几字抖瑟吐出:“晏、晏廷文……?”
晏廷文立在帘面前,身上的天青色与帘面几乎要融为一体,从不起波澜的双瞳中透出几丝深浓的寒意。
钟筠舟忘了身处何地,又是何种状况,头皮阵阵发麻,脑袋不受控地乱转:“你、你在这里干嘛,你也逃学啊?”
话说出来,钟筠舟都想给自己一耳光,还没上刑,自己全给交代了!
这时,即将与帘子融为一体的人忽地动了,靴子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响,沉闷而压迫感十足。
钟筠舟急得连连后退,莫名地怕他:“你想做什么?对,我是逃学了!但、但这也不关你的事!”
内间不仅有换衣服的地方,还有张供人休息的小榻。钟筠舟一退再退,被小榻绊着大腿,一屁股跌坐上去,本就散乱的里衣更是敞开大半,大片莹润细嫩的肌肤暴露,光泽闪烁。
他抬起头,头顶落下道散不尽的阴影,如枷锁般牢牢笼罩住他。
晏廷文双手撑在他左右,绷着脸,寒意戾气环绕眼角眉梢,晦暗的眼神好似某种曾经在兽场见过的兽,就要把他给撕裂了。
心脏重重下坠,跌入万丈深渊。
“你不能打我!”
他在父亲眼底看见过的。
母亲离世后,他因为不喜李氏,几次三番顶撞于她,不仅如此,连先前的书院都不肯去了。
有一回,便是在上课途中偷跑出来,结果被父亲的人撞见,告知给父亲。那时的父亲便是这般只字不言,可是下一瞬滚烫的巴掌就落在了钟筠舟的脸侧。
那种疼,钟筠舟一辈子刻骨铭心。
余光里,晏廷文的手抬了起来,钟筠舟眼瞳扩大,害怕得直哆嗦,连话都说不清了:“你敢动我,我就让舅舅砍了你!”
然而这样的话还是没能阻止那只手靠近,钟筠舟恐惧地缩紧颈项,用力闭上双眼,身体像被冻住了般僵硬,心跳越来越剧烈。
下一刻,脸侧被抹冷凉的柔软蹭过去,不是想象中的疼痛,钟筠舟撑着狂跳的心脏睁开双眸,眼角隐约可见晶莹的泪珠,是被吓出来的。
那只手抹去他的泪,一路向下,为他把掉落的里衣拉起来。
“迎熹,是我。”
熟悉的话宛若只大手,一瞬把钟筠舟拽入回忆的汪洋中,溺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皇宫的后花园,一块假山石内传出微弱的低泣声,黑暗中,隐约可见小小的孩童蜷缩坐在里面,埋首在□□啜泣。
哭得伤心极了,仿佛经历了无法忍受的悲伤般。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男孩如受惊的雏鸟般抬起头:“谁!”
少年从假山石的灿阳内自愿走入不见天日的湿冷山石,被弄脏了衣袍也没关系。
他说:“迎熹,是我。”
男孩哭红的双眼被黑暗埋没,但闪烁的晶莹变得无比清晰,他揉了把眼睛,哭着喊道:“晏哥哥。”
少年跟着声音彻底走进山石内,蹲下身的瞬间被男孩扑着倒下。哭号声沸腾耳膜,鼓鼓噪噪:“我说讨厌你,你都听到了,你不怪我吗?”
一只和暧的手掌抚上后脑,少年的话音温暖,驱散了山石内的冷凄:“迎熹,你没有错,你永远都不会有错的。”
“可、可父亲说都是我的错,他们都在怪我,怪我不懂事,我不想要后母,舅舅不帮我,祖母也不帮我。晏哥哥,我要怎么办?”
才刚六岁的钟筠舟弱小无助,揪紧了眼下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你帮帮我,晏哥哥,帮帮舟儿,我不要后母,她不是我的母亲。”
肩头突然痛了瞬,回忆宛若泡沫般散去,面前人的轮廓远比少年时锋锐沉稳,成长为了真正可以抵挡风雨的参天大树。
失焦的眼神渐渐聚拢,钟筠舟方觉察到两人间过于靠近的距离,推了他一把:“离我远点!”
晏廷文放开他,直起背脊,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语气淡漠:“我不怪你,你是被别人给带坏了。”
他知道了!
心底咯噔一声,钟筠舟看到他转身,赶忙扑上去,牢牢抱紧他的腰:“你不许走!晏廷文,顾绍之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自己要去看斗兽的!”
晏廷文低头,腰间贴着的人没有丝毫分寸可言,整具身体严丝合缝地贴着,不留半点空隙,倔犟而决绝。
须臾,他手指搭住钟筠舟的下巴,向上抬起,逼迫他跟自己对视。
“我能把你现在的行为理解是,你在为别人向我求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