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步走得也太险了,那位——”云雁朝天指了指,“心眼不比针鼻大,万一姜青野就是偷偷回京来的,可不就折在这上头了?”
悬黎从随身的香囊里抠出两颗樱桃煎,与云雁一人一个,酸甜滋味一激,两人一齐眯了眼。
她含着樱桃核,含含糊糊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便再补上一句。”
悬黎重新做出个恭敬的姿态来,“但大娘娘又说,姜家世代戍守北境,如今契丹势强,突厥崛起,不宜此时伤了戍边将士的心,宜应从轻发落,像你我不愿见他一样,他也根本不会去向大娘娘求证。”
横竖陛下还未亲政,就算他真的要发作姜青野,一道诏令从中书门下过一遍,能不能原样发下去还两说呢。
萧云雁情不自禁鼓掌,“好油滑好周全。”
心底又不是滋味起来,悬黎从前哪需要同前朝文臣一样蝇营狗苟地想这些,“姜青野好福气,什么也不做都有人在背后替他谋划。”
“他日你若有求,我自然一样如此待你。”萧悬黎说得真诚极了。
萧云雁山猪哪里吃过这样的细糠,鸡皮疙瘩起一身,还使劲抖了抖,手里提着的那盏鱼灯灯焰随着他的动作几番明灭,堪堪定了下来
“你还是我认识的萧悬黎吗?”怎么说话如此肉麻。
“呆雁!”萧悬黎骂他一句。
萧云雁这下心里舒坦了。
二人在御花园分别,萧云雁特意将鱼灯留给悬黎照明。
悬黎站在原地,凝望云雁背影远去,她与云雁前生最后一面,是这呆雁得知照楹要和亲契丹时,准备夜闯太尉府带人私奔。
萧云雁隐忍半生,毕生叛逆,都在那一次了。
她好说歹说,呆雁才没有夜闯太尉府,只是不知哪句话触动了他的愁肠。
他说:“元娘,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我要随照楹赴辽。”
这是云雁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萧云雁太好懂了,如何随卿赴辽,自然是决心和照楹死生一处。
她懂情,亦懂照楹云雁。
她怎么能在一日之内失去两位挚友,这才有了藏书楼前她与官家撕破脸大吵一架,也就有了她第二日向陛下陈情替嫁。
“惟愿此生,有情人早成眷属。”萧悬黎晃了晃鱼灯,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朝垂花殿走去。
垂花殿灯火通明,内侍宫女分两列,一人捧着一碟菜,在膳桌上摆好,又有序地退下。
在膳桌中心的大娘娘,已经褪下了主持争标的一身华服,换了一身赭裙,头戴一支偏凤步摇,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虽仍是不怒自威,但落在悬黎眼里,唯有亲切怀恋。
她才踏入殿门,大娘娘便瞧见了她,“快看看,咱们的女诸葛回来了。”
侍膳的圆荷姑姑和潇湘姑姑掩唇轻笑。
她知晓在垂拱殿的言行不瞒过姨母,却拿不准姨母会如何看待这事,既然两位姑姑还能笑,这便不严重。
悬黎努力扯出一脸娇憨,彩衣娱亲,“姨母这是什么话,元娘哪有那个脑子。”
悬黎笑得比在垂拱殿真诚许多,凑上去给大娘娘添汤。
“怎么没有?”大娘娘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你都敢冒着哀家的名义去诈官家,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大娘娘点了点她额头,示意圆荷将那碗冰好的石榴露搁在悬黎跟前。
“什么时候起的这心思,你日日在姨母跟前,姨母竟然不知道。”
悬黎挨着大娘娘坐下,“姨母说到哪里去了。”她端着青瓷碗,小口啜饮。
“我只不过是不忍心看忠良之士步我阿爹后尘。”
即便她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正视她前世的确救出一个奸佞来。
而且也不知姜青野最后,是否如她所想,重掌兵权,保北境。
今生一切尚未发生,为长远计,只要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即便如此,假传哀家旨意也不能轻纵。”
几息之间,大娘娘已经有了定夺,“明日起你便在偏殿抄书,抄够五册再出来走动。”
也省得官家再借机发作。
悬黎自然没有不应的。
正事说完了,大娘娘夹了一块大耐糕到悬黎碗中,“你当真中意那姜家二郎?”
大娘娘从不无的放矢,能有这一问,便是打定了悬黎说是便下旨赐婚的意思。
“姨母!”悬黎也深知这一点,赶忙劝阻,“人家小将军有心上人了,您可别乱点鸳鸯谱,况且,官家哪能看西南军遗孤嫁给北境将军。”
姑母赐婚是小事一桩,可她不愿委屈自己要一桩食之无味的婚事和一个心不在的夫君。
前世一生没能嫁成的人,她也不大相信此生便能成了。
况且如今她家人挚友皆在侧,选一个身家清白模样尚可的郎君,举案齐眉也未尝不可。
她为大凉为北境为姜青野,已经死过一次了,足够了。
她想到今日见到的疏离有余的小姜将军,心有戚戚,也不必非在姜青野这一棵树上吊死。
悬黎陷入自己的思绪,喝饮子的速度都慢了,心头倒是越想越清明。
大娘娘见这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什么心有所属,那只不过是还没见过悬黎的好。
这事不急,她也像随口一问一样揭过这事,转而说起旁的,哄着悬黎多吃些。
初五的月亮弯弯地,照着各怀心思的姨甥,也照着孤身对月的姜青野。
他正捧着那一方帷帽出神,帷帽上头搁着个亮闪闪的簪子,小郡主自己都没注意到摘帷帽的时候勾下来一枚簪子。
宝石镶嵌的蜻蜓栩栩如生,红宝做眼,青玉为翅,晃一晃,这蜻蜓翅膀也随着上下翻动,很有巧思。
他又想到今日小郡主的一身装扮,也很有雅趣,灼若芙蕖出绿波,加上这一支簪子,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一直到了此刻,他才不一想到萧元娘便要流泪,只是想到站在她身边那玉树临风的郎君,还是觉得不舒服。
难道萧元娘在西南时随那边的土著学过下蛊不成?不然怎么如此轻易就操纵了他的情绪。
枯坐一个时辰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倒叫他下定决心明日去打听打听那郎君是个什么来头。
姜青野自暴自弃回屋睡觉。
没想到,梦里更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