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令十年端午。
还不到正午,烈日已如烈火,贵人们贪凉怕热不肯出门,汴京的小贩们却摩拳擦掌望日而动,预备了纳凉冰饮,挑着扁担、推着小车沿街叫卖。
更有头脑的小贩,早早瞅准了机会在金明池畔占据了好位置,期盼今日接着龙舟争标的机会大赚一笔。
官家与大娘娘宽仁,原本只对百姓开到四月初八的金明池与琼林苑,今年破例开到了端午。
今日更是圣驾亲临金明池,在水心殿上主持争标,与民同乐。
金明池上长达二十丈的大龙舟为首,领着百姓主划的虎头船和飞鱼船随着震天的鼓声在各自的水道上你追我赶。
金明池沿岸置了一圈遮阳彩棚,彩棚里观赛的百姓人头攒动,为各自看好的小舟高喊呼号,手舞足蹈。
人群中,绯红旋裙外罩灯笼锦直袖衫的小娘子,旋裙如火,惹得临近路人频频回顾,想知道她的帷帽之下是怎样的姿容。
她却浑不在意,正将编好的五色丝绦往身旁的绿衫娘子手上捆。
“端午安康,驱邪避灾,从此万事顺遂,百鬼莫近!”
温照楹弹了弹丝绦上的吊坠,得意地拍了拍手。
魂游天外的萧悬黎被手腕上的沉坠唤回了心神,温照楹拉着她逆着人流朝外跑,嘉陵水绿色短褙子下,乳白色褶裙裙摆上星星点点的金线蝴蝶,随风而舞。
今上力行节俭,自然是看不惯她连衣料都如此奢靡,可前有她爹为国捐躯,后有大娘娘偏疼偏宠,圣人瞧不上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斥责过。
若不是因入不了官家的眼,此刻也下不了水心殿。
两个人一直跑到玉津园,温照楹才停下来拉着她慢慢走。
“你这几日究竟是怎么了?怎么总是魂不守舍地?”
照楹撩开了悬黎的帷帽,探了探她额头,确定她没发烧。
大凉第一美人满是紧张担忧的模样恰如西子捧心,萧悬黎无论看过多少遍还是会被惊艳。
不知小姜将军有没有听她的遗愿保全照楹。
“我没事。”悬黎握住照楹的手,带着她往人少阴凉的地方走过去。
随手掐了一枝石榴花别在照楹发上,“我只是在回顾我那言不由衷的一生。”
准确说来,是言不由衷的前生。
高阳关当胸一箭后,再次醒来是明令十年五月初一。
也就是十二年前。
醒来浑浑噩噩地混了一日,疑是魂归离恨前阎王特许她来跟阿娘姨母告别来了。
直到第二日又醒来,还是明令十年,这才觉察出不对。
又活一遍啊。
萧悬黎叹口气,她前世活得辛苦谨慎,但也做出了她每个当下能做出的做好的选择,无悔事无怨事。
又活一遍啊。
萧悬黎再叹一口气,那她和姜青野……这念头起了个头便被她压下去了。
她一早就思量清楚,今生她要帮姜家避祸的,那姜氏满门便不会仅剩姜青野一人。
若是如此,那姜青野便不会与邓家反目,也就不会与青梅竹马的邓奉如义绝。
本就一根筋的小将军,哪里还能看到她呢?
萧悬黎心上发苦,而且即便如前世一般,他们二人决裂,她也不过是在死前才和小姜将军有了交集。
“萧悬黎,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美人不光娇嗔,还上手拧人脸颊。
“你到底在想什么?”温照楹柳眉微拧,恨不得钻进萧悬黎脑子里亲自看看她究竟在愁什么。
“想姜青野。”乍然回神的人就这样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话一出口萧悬黎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
她究竟在说什么!
深知她心事的照楹满身怨气都被这句脱口而出的坦诚抚平了,像个大姐姐一样搂了搂她,安慰道:“放心吧,小姜将军还好好待在延州呢,未出征未议亲未受伤。”
安慰完这一句,杏仁一样的大眼开始提溜乱转。
悬黎太熟悉这一出了,连忙捂脸扮弱,“疼!”这一捂脸还真疼得她嘶一声,她都快忘了照楹究竟有多大手劲儿了,疼得她想哭。
“真那么疼?别是诓我的吧?”照楹遗憾得很,她一早准备好的揶揄之词还没施展出来呢。
嘴上这般疑着,手上却轻巧地给悬黎揉脸,直到她脸上不泛红了才停下。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玉津园边上的御兽园门口了。
照楹后知后觉地合掌一拍,“呆雁今日怎么还没来,我还想叫他去买紫苏饮子呢。”
悬黎也是无限怀念,“是啊,不知呆雁还呆不呆。”
只可惜今生的呆雁没法回答她这前世的一问了。
玉津园建于前朝,疏阔自然,园内方池、圆池都是通着护城河的,池上还修了人工岛屿,植被繁茂,是皇家射猎之所,只不过今日的风头被金明池龙舟争标夺去了,游人寥寥。
一身红衣的郎君在其间走过,实在是惹眼,悬黎还没看到正脸,心脏已经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姿态这步调,她绝对不会认错。
照楹张望了一圈,没瞧见萧云雁,“听我爹说南边贡了象和孔雀,正养在御兽园呢,瞧瞧去?”
一回头,悬黎也没了踪影。
“官家未诏归京是大罪,你不要命啦?”萧悬黎攥着姜青野的胳膊,低声胡乱说话,心底那个强烈的念头呼之欲出,像千百只蝴蝶一同扑闪着往心头送,再也压不下去。
对啊,既然她可以重生,那姜青野为什么不可以?
那如果姜青野也重生了——
她心底的念头太杂了,丝毫没瞧见被她拖拽的郎君眼底的诧异。
她将人拽进御兽园里,远处披红挂绿的大象正在顶球,一群总角孩童围着它发出阵阵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