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脸色一变,急急拿手去拍掉落在拂衣手背上的燃纸,心中怒惧交织,拿自己的锁链往拂衣双腕上一缠,拖着人就往外拉,“要疯也别在这发疯,你要死别带上我一起,给我滚出来!”
拂衣听到呵斥,清醒过来一点,不再挣扎,手里还攥着刚画的一张画,上面墨迹未干。
两人踉跄出了偏殿,扶桑转身将人一把摔在廊下,又扑进殿内,脱下外袍试图扑火,不料火苗越扑越旺,浓烟窜起,呛得他连连咳嗽。
“不成。”他退了出来,环顾四下寻找能灭火的水源。
正巧传来庙祝的声音:“后门有水缸!”
扶桑应声而出,不出片刻便用桶提来水,“让开!”他一边喊,一边朝火堆猛地泼下。
庙祝又对拂衣道:“还愣着干什么?别拿着你的画了,快去帮你哥哥取水!”
拂衣一震,将画匆匆塞进衣襟里,奔向后门,提桶泼水。
两人一来一回,往返数次,忙得灰头土脸,满身狼藉。
好在火势虽凶,但烧的主要是纸,燃尽了便没了燃料,而且尚未蔓延太广,几轮扑救后总算熄灭,烛烟与焦纸味在屋内弥散不去。
拂衣丢了桶,跌坐在地上,剧烈喘息,手背焦红一片,渗出血水。扶桑站在烟尘中,眼神落在那些满殿画纸烧成的灰烬上,目光沉了沉,转向拂衣。
拂衣在那阴沉不定的目光下,整个人上了冻。
“哥,你别不说话……”他声音发颤,眼里浮起慌张。
扶桑闭了闭眼,胸口纳入长长一口气,又一点点吐出来,牙关咬紧,仍是一言未发。
拂衣直挺挺跪在他面前:“哥,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是别不说话……我怕……”
他也明白,这次和许多年前不同。
那时候扶桑用一幅翠鸾将他赎回来,哪怕冷着脸扬言要和他断绝关系,都没真地舍得放开他。但这次不一样。
扶桑眉心跳了跳,终于开口,平静道:“拿出来。”
“哥……”拂衣手上没有动作,只是仰着脸,摇了摇头。
扶桑声量陡然拔高:“我叫你拿出来,听不懂人话吗?”
“哥……求你,别逼我……”拂衣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触到他的手又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一样,不敢再碰。
“别给我装傻!”扶桑怒极反笑,“你敢做,不敢认?画里不是很大胆吗?都有胆子做到那一步了,怎么现在在我跟前装起窝囊废来了?”
“我不敢……”拂衣嗫嚅道。
“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扶桑气得胸口起伏不定,额角青筋跳动,压着暴怒,极力维持冷静:“是你自己拿,还是我亲自动手取?”
拂衣只一味垂下头认罪伏法,却一动不动。
“好,好得很,”扶桑扶额,大口喘着粗气,“我是管不了你了,你是铁了心不认我这个兄长,随你!”
说罢,转身要走。
拂衣见状大惊,忙不迭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腿。
“哥!”声音哽咽下苦涩,却不见半分愧意,“求你,别不要我……”
“滚开!”扶桑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面露嫌恶,用力一拨,甩开拂衣的手,“你是想认我这个兄长吗?那你告诉我,你画的是什么?!”
拂衣痛苦地捂着脸:“哥……求你,别再问了……”
扶桑听到这句,只觉得一股气血冲到喉头,又硬生生咽回去,冷笑出声:
“逼你?”
“我哪有这个本事?你知不知道……”
说到此处,喉头不自觉有些发紧,出口带着一点不可抑制的哭腔。
“你才是要把我逼疯了……”
“我一直以为……”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半天,才继续道,“我一直以为,我是我太龌龊、太不堪,竟然会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
“哥!你别说了!”拂衣惊恐地摇摇头,爬上前几步,仰着脸,涕泪横流,“求你,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扶桑又冷笑几声,嗓音似幽咽泉流冰下难:“我确实是错了。”
“岂止是错,更是大错特错了。”
“错在我教养无方,错在我德行有亏,错在我眼瞎心盲,竟早看不出你的心思。”
“我错就错在……不该养你,不该进你们家的门。那年大雪,我要真冻死在雪地里,也比今天被自己当作亲弟弟的人,用这副法子羞辱,来得干净!”
“哥,是我不知廉耻,是我悖逆人伦!你怎么骂我都行,别这么说自己……”拂衣声音发抖。
扶桑拎起他的衣领,双目猩红,锁链乱响一片,“别叫我!这辈子,都别再这么叫我!”
说完,他手一松,从拂衣领口抽出那一个角露出的画纸,拿在手上,摊开来。
果然,和在偏殿烧掉的画纸上看到的一样。
画上人红绸蒙眼,手缠锁链,被人亲吻着,情意缱绻。
扶桑手上不由自主地用力,纸张两边被攥得皱起。
拂衣慌忙爬过来,伸出手想去夺回来,却被扶桑抬手一挥,甩飞出去。
扶桑的脸藏在画纸后面,看不出阴晴。
在他还以为那些夜晚都是自己的梦的时候,他就认出了梦中那人。
怎么会认不出来呢?那双手,那身形,乃至身上的气息,都太过熟悉,纵使蒙住他的眼睛,只凭皮/肉的触感,鼻子的嗅觉,身体的丈量,他也能在脑子里描画出来,是他。
他早认出来了,只是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荒唐的梦,是自己在毫无察觉之下,暗中滋生的罪孽。
但真的只是梦吗?
他不是没有一瞬间的怀疑,只是他宁可相信是自己错了,是自己生了那样不堪的念头。因为这样他对着卑劣的自己,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厌弃,憎恶。他心里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弟对他存着那样的心思。或者说,倘若真是错在拂衣,他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况且以画困人的能力,太罕有了,拂衣又怎么会骤然获得?他不信、不敢信。
直到刚才亲眼所见,他才终于确信,这些都不是自己的梦,一切都是真实的。
拥抱是真的,亲吻是真的,拂衣对他的欲/望更是。
“哥……”和前面几声迫切的呼喊不一样,拂衣哑着嗓子,无力地张了张嘴,满眼绝望。
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他全身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躯体的空壳像是被什么力量定住,僵在原地。神魂飘离肉身,悬在头顶,握着一把锈钝的刀,等待那人一声令下,便亲手挥落,将自己连骨带肉剖开。
他是一个庖丁,看自己如生牛。
他太清楚自己身体里藏了什么——那些潜伏在骨缝与血脉经络间的念头,形如蚁,性似火,日日啮骨,夜夜蚀魂。他要一寸寸探入自己的血肉,像庖丁之刀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游刃而有余地。
良久之后,扶桑的声音隔着画纸落到他头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