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城市公安局在林希案时足足加了一个多月的班,那个时候这栋庄严肃穆的大楼人来人往,潮水一般涌动,政府各个职能部门都被调过来帮忙,由于日夜常亮,连灯泡都换了好几个。
但此刻,这幢大楼冷寂下来,在一派祥和的社会里,只有“兰城市公安局”几个大字顶上的大圆灯还经久不熄地亮着,在深夜中尤其显眼,像是这湾海岸里最坚不可摧的灯塔。应呈把车停在大楼前方的停车场,发觉来往人流居然又一次海啸般扑动起来,而组成这滔天大浪的人,彼此间并不相熟。
每一个人都脚下生风,跑着来又跑着去,一种没由来的紧张感顺着裤管往上爬,恶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再一次切身地提醒他——
林希,那个能把兰城搅得风起云涌的人,回来了。
刑侦办公室里没开灯,在这样的大白天里有点诡谲的寒意,应呈只看了一眼,便匆匆上楼去了。
他敲开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在一片窗明几净里,崭新的办公大桌后面坐着一位女性警察,黑色的警服一丝不苟,帽子就搁在手边,长发在脑后团起来,套了一个深蓝色的发网。
应呈假装没注意到她的认真,上前故意响亮地大喊了一声“白副局长”,白丽雅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桌上文件一挡,皱着眉闪过一丝厌恶,但又很快舒展开来,笑逐颜开:“小应来了,怎么也不敲门?”
“敲了,大概白副局太专心了,所以没注意到吧。”应呈想垮下肩膀,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挺起胸膛把手背到身后去了。
白丽雅四十上下,姣好的面容透出一种知性稳重,但不妨碍应呈讨厌她,即使她此刻露出了颇具亲和力的笑容,用上级关心下级的语气说:“可能是我正处理文件呢,所以没听见。哦对了,新来的法医你们已经见到了吧?她可是从首都调过来的,能力很强,就是你这个性格吧,人家又是女孩子,千万要跟人好好相处。谢霖我倒是不担心,我就担心你。”
应呈心底一股无名火起,但表面上还是贴着笑脸:“白副局放心吧,全市局上下,都能作证,我人缘好得没话说。”
“那我就放心了。还有今天的表彰大会,那可是集体一等功啊!你作为刑侦支队的支队长,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台下还有那么多领导,你让我跟黄局的脸面往哪搁啊?”
“有案子,而且还是命案。”
“谢霖不能去吗?你们刑侦支队没人了吗?就算你非得去,不能把谢霖留下吗?非得你们两个正副队长一起去吗?奖谁领,我吗?”
接连几个问号反而把应呈问笑了,总算松开了手把肩膀一垮,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现在有人了,我们几个都闲着呢,专案组不是单独就把我们几个给踢出来了吗?”
白丽雅终于脸色一变,说:“你也别有情绪,组织上毕竟给你颁了一等功……”
“等会,”应呈一摆手,顺势把另一只手揣进兜里,“有一点我需要强调一下,这个一等功不是颁给我的个人一等功,是颁给整个刑侦支队的集体一等功。”
……她比谁都清楚,他的这个个人一等功是怎么变成集体一等功的。
“我只是口误,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就林希的这个案子,涉案之广牵扯之大,你们刑侦支队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组织上也非常认可你们的付出和牺牲……”
说到“牺牲”,她明显态度暧昧,连语气里都波动出了一丝暗示的曲线,应呈藏在口袋里的手猛一下握成了拳头,厉声打断道:“白副局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白丽雅顿了一下,说:“林希这个案子虽然一直是你们在跟,但毕竟之前的案子已经审结了,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我们应当汲取你们之前的经验和教训来更好更快地侦破这个案子,再加上林希涉毒涉赌还涉暴,专案组的人员配置也是针对林希的案情,经过多方考虑之后慎重决定的,希望你们这边不要以为专案组是来抢功的,精诚合作才能尽快抓捕林希归案。”
“我当然不会有意见,服从组织的一切安排。”
她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笑:“这样最好。你们刑侦支队都是热血的年轻人,你作为队长也有职责安抚好队员的情绪,我不希望到时候引起不必要的争论,影响了双方的合作。”
应呈故意大幅度地点了一下头,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声“是”。
“哦对了,专案组最近会进驻市局,关于这个案子,也少不了要找你们刑侦支队帮忙,为了调动警员们的积极性,给上面领导一个好的精神面貌,这边有个案子需要你跟一下。”
她说着递过来一个卷宗,应呈接过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扫黄”两个大字,他压了又压,终于呼出了一口长气,指了指自己:“我,一个刑侦支队的支队长,带着刑侦支队,去扫黄?”
白丽雅挑眉,优雅的面容上有三分挑衅:“不可以吗?”
“如果我记得没错,扫黄是归治安办管的。”
“对啊,所以你们是协助,具体的听治安办老刘给你们安排。”
应呈深吸一口气,把骂人的话也一块咽回去了。
她笑了笑:“能服从组织的这个安排吗?”
“能。”
“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
她往前一倾,脸上笑容越发得意:“那先回去吧,记得带上门。”
应呈实在气不过,恶狠狠把门一摔,震天的响声让“副局长办公室”的铭牌都颤了一颤,落了他一鼻子灰,隔壁冲出来一个黄志远,一手端着保温杯,另一手二指禅神功出神入化地把人点在了原地,扯着嗓子就开骂:“应呈!有病啊你!办公室的门不属于公共财产啊?翅膀硬了是不是?给我滚进来!”
他只好又到局长办公室去,一进门就往沙发上一瘫,黄志远带上门,见他这懒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踹了他一脚:“起来!坐没坐相。”
“饶了我吧……在隔壁那边待一分钟我就能折十年的寿。”他苦着脸把卷宗往边上一搁,索性长手长脚地从沙发上滑了下来。
黄志远越看越糟心,恨恨往桌上一拍,震天的响声惊得应呈腾一下整个人弹了起来:“我千交代万交代,让你千万不要跟她起冲突!你爸好不容易升上去,她本来就是你爸对手派过来针对你的,就等着你犯点什么错误好拿你开刀呢,上赶着给人送把柄是不是?”
应呈两眼一睁一闭,咚一声又把自己砸回沙发了,怒骂道:“你们玩政治的心都脏。”
本来他爸升职去了首都,他高低也算个京圈太子爷,现在可好,父辈的政治斗争把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这个白丽雅天天盯着他,要不是他们上层的斗争和黄局他们的反击,这个一等功也不会从个人转为集体,堪堪打了个平手。
他倒并不是很在乎个人名誉,是个人一等功还是集体一等功都没有关系。只是当他拼死拼活的努力变成了上位者走阵的棋子时,这个奖项反而变成了一种侮辱,他拿了也烫手,索性一接电话就出警去了。
顿了顿,又大叹了口气:“……就没这么憋屈过。”
黄志远也皱紧了眉:“忍忍吧,谁叫你们是父子,而且她是正常调过来当副局长的,别说你了,全局上下除了我都归她管。再说了,人家也是照章办事,是我平时给你们惯的。”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白丽雅确实明里暗里都在针对应呈,但不可否认,白丽雅的所作所为全部合法合规,她用来对付应呈的手段,也不过就是不近人情的严格。
——毕竟黄志远当副局长的时候,他对底下人的警容警貌采取宽容态度,再加上应呈归属刑侦支队,受工作影响,什么不穿警服不戴警帽,高跟鞋大浓妆,都在弹性范围内,从来没管过。
一丝不苟的白丽雅跟吊儿郎当的应呈可不得八字不合。
黄志远思及此,又瞥了他一眼,心道让白丽雅治治他这不着四六的样子也挺好的,问:“对了,这次专案组……”
“不用多说了,听得我耳朵起茧,不就是把我们踢出去吗,踢就踢。”
……反正也是跟政治斗争有关系,他最不想掺和的就是这种耍心眼子的事。
黄志远却骇然瞪大了眼:“你能听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听啊,我多听话,全兰城市局你找不出比我更听话的了。”应呈嘿嘿一笑,一幅痞里痞气的混混样。
黄志远看着他这欠打的表情就来气,横眉竖眼道:“我可警告你,现在正是局势紧张的时候,上面本来是派人来给你们颁奖的,结果林希撞枪口上了,专案组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可别胡来。”
“放心吧,你们三令五申的,我哪敢明知故犯。”应呈说着站起身,扬了扬手里的卷宗,“白副还给我派了扫黄的活呢,我得去治安办找老刘听他差遣,没事的话我先走了黄局。”
“扫黄?之前把你们组那个陆薇薇借调过去帮忙的那个案子是吧?我听说已经完结了,哪还有活派给你?”
“白副给我的活当然是足以体现我们刑侦支队办事效率,在专案组面前长脸的大事,比如……有个皮条客跑了。”说到后面,应呈自己都气笑了。
“行,有事干总比你给我找事强。”黄志远倒是挺看好这个活的,转身从桌上给他拿了装裱好的奖状递过去,“这是你们的奖状,我替你领的,下次不能这样走得干干净净的,好歹要留一个人领奖。”
应呈抬眼一瞥,觉得黄志远的语气和态度都过分柔和,但是看了一眼那张红彤彤轻飘飘的奖状,最后还是没接:“搁你这挂着吧。”
黄志远一个问号还没抠出来,就见应呈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
下了楼回到刑侦办公室,人都已经回来了,也开了灯,充满活力的人气再次涌动起来,几双眼睛都下意识地转过来看向他:“怎么就你一个人?”
“其他几个人都被专案组留用了,就剩我们几个也好。”他吐出一口浊气,总算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把卷宗往桌上一丢,爽朗道,“看我干什么?查林希去!”
听话?
他应呈要是能学得会听话,这两个字倒过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