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该来了。
柳瑛身着一身单薄的红衣,安静的坐在风雨楼的客座上,说书先生的评书台已经空旷了许久,从前喧嚣的厅堂此刻骇人的寂静。
“雪这样大,你又何苦在这里等他。”叶清不知何时带着一身寒气走来,轻轻为柳瑛披上一件外衣。
“你怎么来了。”有刹那间的恍惚,可待看清来人后,面上却是难掩的失落。“慕沐呢?”
“已经睡下了。”
今日的慕沐,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般黏人,非要叶清陪着才肯睡。
慕沐心里是不安的,叶清也是。可叶清不能眼睁睁看着柳瑛如此。
叶清有些担忧地看着柳瑛,“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不一定还是他了。”
柳瑛只是轻轻起手,满片红衣便随之摆动。
“我还拎得清。”柳瑛说的很慢很慢,沉重却坚定。“我爱的阿毛,怎么可能会毁了我们的家呢?”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盖住了雁回的伤口。
“清清,你记得我最爱喝你酿的酒了对吗?”没有点灯,昏暗而冷冽的空间里,她们彼此认真的对视着。
“我记得…记得。”声音已经染上一丝哽咽,怎么会忘呢?叶清又生出那种无比熟悉的绝望的无力感,她细细的看着柳瑛,似乎要把这张脸深深刻入心里。
记忆中的柳瑛分明美丽婀娜,叶清几乎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是不笑的。
可如今细细看来,那瓷白的皮肤不知何时已经染上菊花般的黄,丰满的脸颊也早已凹陷。原本光滑的眼尾,现如今已全是岁月留下的折痕。
“那就好。”得到叶清的回应,柳瑛释怀般笑了起来,一滴泪被泛起的皱纹碾碎。
“柳瑛…”叶清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安慰的话都是如此苍白,嗓子如同黏上浆糊,每一个想要说出的字都死死被糊住,无法吐出。
拉住叶清的手,示意她并不用多说些什么,柳瑛笑着看向门外的大雪:“这辈子有你这样的朋友,已经是人生幸事。”
平整的雪地间贸贸然生出一串蹄印,许燕舟看着从前不敢回忆的故乡生出许多感慨,马蹄声声,分明每一步都向着故乡深处踏去。可心中的疏离感却一点点加重。
许燕舟清楚,真正的故乡,自己已然回不去了。
心中所想之地越来越近,苍老的心竟生出一丝毛头小子般的忐忑不安。马蹄犹豫,记忆中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吁~”
马儿打了个响鼻,晃了晃脑袋将马嘴拱进厚厚的雪地。
许燕舟看着面前的高大建筑有些惊诧,当年离开时,这里还只是一个不大的酒摊。
是啊,已经十八年了。就连小小酒摊也已起了高楼,他许燕舟如何追的上这变化。
一袭红衣闻声推门而出,视线有些模糊,亮亮的街灯晃的许燕舟看不清楚来人的脸。
雪片纷纷扬扬,无休无止。天地间被厚实的白绒裹挟,风似乎也吹得疲累,只剩冰冷的沉寂。
柳瑛拼命的稳住有些摇晃的身形。雪夜里那身红衣似鲜血般耀眼,衬得四周一片茫茫白雪愈发单调苍白。
将军高踞马上,铠甲凝着冰霜,沉重冰冷。
许燕舟的喉咙猛地收缩一下,徒劳的挥了挥手,想要扫清眼前的雪花。紧攥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几乎认不出她了,那记忆中温软丰腴的脸颊凹陷下去,勾勒出清晰的棱角;曾经圆润的下颌,如今也显得尖利。只有那双眼睛,仍固执地睁着,穿过风雪,穿透时光,死死钉在他的身上。
她抬起手,轻轻拂去红衣边缘的积雪,动作迟缓,仿佛承载着时光的锈迹。
马儿终于停在柳瑛面前。
两人之间横亘着大片无声的雪,时光的沟壑亦深不见底。
女子嘴角努力向上牵动,唇边挤出一点弧度,然而笑意却始终未能抵达眼底。
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芒,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消磨中散尽,只余下望不见底的深潭,平静之下藏着幽深无尽的疲惫。
“回来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被凛冽的风割得破碎不堪。
许燕舟在马背上微微颔首,动作凝滞。
他的目光扫过她已有些粗糙的双手,扫过她鬓角被风撩起的几缕早生的灰白,最后落回她脸上那努力维持的、近乎支离破碎的笑意上。
“瑛瑛…”一股灼热猛地冲上他的喉头,似要将喉咙烧穿。他想说些什么,他该说些什么?
说塞外那永无止境、刮得人骨头都疼的狂风?说营帐外饿狼彻夜凄厉的长嚎?还是说刀锋砍进骨肉里那令人牙酸的闷响?
千言万语淤塞在许燕舟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团沉重不堪、几乎令他窒息的白雾,从他紧抿的唇边呼出,瞬间消散在刺骨的寒气里。
冷,真冷。
柳瑛退后一步,靴子深深陷入松软的雪中,发出轻微的“咯吱”一声。
“许将军。”
她扬起脸看向他,那双曾盛满星子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麻木。
“我很想你。”
很想很想,那是数不清的日夜里,未曾中断过,积攒了十八年的思念。
嘴唇止不住的颤抖,许燕舟的眼里满是破碎,他多想下马抱抱她。
“你到底还是不愿再唤我一声阿毛。”
柳瑛微微抬起一只手臂,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蜷曲了一下,那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一个跨越了无数寒暑的无声呼唤。
她似乎在等他下马,仿佛只要他踏下马鞍,踩碎眼前这一层薄雪,便能重新踏回昔日时光。
将军的脊背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看见了那抬起的手,那指尖细微的颤抖。他更看见了那眼底深潭之下,被时光掩埋的、几乎辨认不出的微弱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