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前宋大学士蔡京者,本以憸(读音:先)邪,奸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
更有其党羽王黻(读音:福),行比俳(读音:排)优,只知小道顺上,利禄自资,希宠固位,蒙蔡京汲引,荐居政府,未几谬掌本兵,惟事苟安于任,终无一筹可展。
再蔡京之亲友子侄,本纨绔膏粱,叨承祖荫,滥膺阃(读音:捆)外,大奸似忠,尸位素餐。此三者,皆朋党固结,内外蒙蔽,为天子腹心之蛊者。
事有机,政有要,这机要在何处?望圣上三思!”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处处不提人,处处皆是人,谭纶果然是考出来的文进士,好一幅陆贾隋何的机锋!
谗谄面谀的大奸臣说得是谁?是蔡京还是严嵩?
利禄自资,希宠固位的党羽又是谁?是王黻么?还是鄢懋卿?
纨绔膏粱、希宠固位的子侄又是谁?是小阁老严世蕃么?
最重要的,被奉承蒙蔽皇帝,是那宋天子还是世庙嘉靖帝?
明朝的大臣了不起啊,一个比一个难搞。不愧是嘉、隆大逃杀中活下来的名臣,谭子理就该去搞新闻行业,天生过审体质。看似人物刚强,心不撒奸,可不是花木瓜空好看的,一般人没这本事,也没这智量。
上一朝结因,下一朝成果,处处不提当今,处处又是当今。
朱翊钧被两人的一番话顶住了,皇帝才是大明朝的正头香主,万民烧了香,自己受供奉,怎能像个木胎泥塑似的装聋作哑:
“朕明白先生与大司马的意思,治国当以治吏为先。国家已然病入膏肓,全天下官僚只懂得如何做官,却不留意如何做事。
太祖淮右起义,是怀有救斯民于水火的慨然丈夫之志,如今朕继位当国,若是苟安于位,对万民疾苦亦盲亦聋,国家养士,不懂得如何抚民、治民,确只知如何害民、扰民,岂不愧对先祖创业之初衷。只是朕德薄才弱,具体还要请教先生。”
朱翊钧抬起眼来,见张居正手扶长须,眉目间一点慈爱宽容,忽得心底有些动容。不知张先生是否登上过东华门的城楼。从城楼下眺,能见京城九门浩如烟海的雾霭,从帝国心脏延脉络连接而去,是何等广阔的疆域,生育蕃息,牛羊被野。
张居正从江陵的书房中走到文渊阁的值房,于万千尘埃中披荆斩棘,玉汝于成,缓缓道:“澄清吏治,贵在澄清本源。课吏治、信赏罚。”
此去前路,他再不会有真正的同伴与盟友。
“先生讲得每一句都是大道理,可是道理没办法让贪官清廉,也没办法让让蠹官勤勉。太祖难道没有课吏治、信赏罚么?祖爷爷杀人无算,可是贪官依然前仆后继,前任被剥得皮就在官衙旁,后任却贪渎照旧,安之若素,难道先生也让咱去剥一剥百官的皮么?
朕没有那么快的刀锋,没有那赫赫声望,若是干了,明日弹劾先生的奏疏就堆满御案,后日先生的头颅怕就要悬于午门了。”
帝垂恩德,繁华过后,人世间福祸转圜如此迅捷,尘缘满日,转瞬飘零。张居正懂么?他怎能不懂!
张居正不曾想到,小皇帝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样的笃定,迥乎不像一个十岁孩子的话,听得人疑窦丛生,他不合君臣礼数地抬起头,直直对上了朱翊钧的视线,小皇帝的眼神复杂到似乎隐藏着三分极深的哀色。
细微得,若有似无,似乎能通过稚嫩的脸庞,自孩童苍白的脸上浸润出来。
张居正被看得心头一软,这是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孤儿寡母守着偌大一份家业,至艰至难,刚刚那些话,说得太过沉重了,可是国朝已然到了如此地步,留给人腾挪转圜的时间不多了。
他日日焦躁,为国家形势而担忧,却左右掣肘、不得施展。上下官员只知做官,却不知做事,然敷奏虽勤,而实效益少。
如言官建议一法,朝廷曰可,便邮传四方,言官之责已尽,不去检验此法果然方便否。如部臣厘清一弊,朝廷曰可,则部臣责已尽,不必考察弊端是否厘清。如有罪之人,碍于请托,概从延缓。
一令既出,随之废弛。官吏忙忙碌碌,公文雪片般飞来,却办不成一件事。仿佛金枷套颈、玉锁缠身,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