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瑜把海鲜给了黄阿嬷后,独自坐在刨冰店门口的海堤上远眺大海,海风与鸟,在烈日下仍旧无拘无束。
人生海海,本以为苦海逆旅,陆止于此,但其实换个角度想——海始于斯,自渡中有自由的一部分。
他的成长始于十七岁,以长睫下不可明说的眼神伊始。
黄阿嬷送来一碗黑糖冰沙,祝瑜把它放在大腿上,皮肤刺进的冰凉冷冽神经,脊骨却窜起燥热的酥麻感。
“小瑜在海岛住得磊嘛,哎呀阿嬷不会煮什么菜,照顾不好你,太不好意思了。”①
祝瑜听完浅笑着摇了摇头,想想最开始到现在,每天被热醒,每天都很难过,再到现在周隐不再冷言冷语,自己逐步忘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读书还是要去大城市,怎么来了这?”
祝瑜恢复过来微微一笑,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浅眸凝光道:“我想看海,而这里有海。”
“沿海城市怎么没有海啦!哎呀听几巩这里要开发了,大家都等着拿到钱去大城市,你这孩子还往这里跑!”
黄阿嬷的年龄虽然已是祖辈,但她性格爽朗健谈,一脚蹬在堤岸上,一手扇着扇子,一嗓子下去百八十里沙滩都能传荡她的声音。年逾花甲靠这副矍铄有力的身骨,一人喂养大了甘小净。
甘小净的父母都过世了,父亲死在海难,母亲死于难产。
黄阿姨眯着眼,四处看看,略带怅惘的语气道:
“哎呀,这甘小净一天天净瞎跑!我莫找着他人了。”
“他一般会去哪?”
黄阿姨左右看了一下说道:
“这可不好说,他有时候会去山里雨林玩几圈,或者就这片沙滩舀几桶沙,要么抱着自己的东西四处窜。”
“哎呀,这孩子不让人省心,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你要多担待担待哈~”
说完,黄阿嬷进店招待客人去了。
祝瑜忽然想到阿贝说的——
甘小净真的能看见死亡吗?
烈阳在遮阳伞上悬空当照,祝瑜低头又吃了一口刨冰,不以为然。
死亡很多时候就是一场意外,犹如你不知道下一片海浪会不会是离岸流一般。
祝瑜看见沙滩上明晃晃走过一个人——他摘下了墨镜,日晕烈眼下祝瑜确认了好几遍那女孩确是颜果。
平日的颜果,虽然不说话但是行为举止还算正常,但白沙上的她浑身透着病态的哀相。
孤零零走在沙滩上,奇怪的走路姿势伴随着全身不对劲的抽搐。她的周围阳光投不进,压抑着灰暗的悲伤,而太阳用灼烤的另辟蹊径逼出了她的泪。
“甘小净?!”
祝瑜看去,颜果五米开外的地方,甘小净抱着装满沙子的沙桶,他的身体模仿颜果轻微抽搐的模样,他的表情和颜果压抑克制不同,模仿得夸张而狰狞。
祝瑜本想制止甘小净这种跟踪行为,脑海中又想起那句话,甘小净会看见死亡…
颜果,她想要…自杀吗?
祝瑜心里头泛起一股凉意——此刻,临近死亡的边缘。越靠近死亡的瞬间,人们提起死亡往往会有一种恍惚感,这种恍惚感里带有一种旁观的淡漠和亲身体会夹杂的落差感。
对于祝瑜而言,颜果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相连感。祝瑜垂眸放不下胸口拥堵,促使自己放下了冰碗前去找他们……
后山有一整片待开发的雨林,听说国家准备在这里建设国家公园保护自然,除了最近在这里调研的科研团队,一般没有什么人会来。
清透的雨林充斥自然植被的声音,在耳边犹如白噪音一般刺激大脑的灰质层,理智与清透的雨林阴冷如出一辙。
祝瑜紧跟在他们身后,拨开层层蕨叶进入雨林深处,叶脉间凝结的水珠簌簌坠入衣领,冰凉的触感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这一下险些在晃眼间跟丢了他们,祝瑜沉心越走越快。
阴晴不定的雨林忽然开始下雨…雨滴击打芭蕉叶的声响宛如密集鼓点。
鞋底踩着湿润的泥土搅和着苔藓和落叶,发出清脆的响声。
阴湿的树林里草蕨横生,夏天高温在这里被层层剥削,直到地面所剩无几。
扑通!颜果忽然跌倒,这一下让事态发生转变!
祝瑜刚要伸出的手,却被甘小净打断。敦实的身影突然在一瞬间猛地冲上前和颜果开始拉扯,即使打翻了他最心爱的沙桶,甘小净也没有反应。
两人纠缠在一块,他们都处于失控状态,一个在死亡面前,一个想要阻挡在他们中间。
祝瑜一怔,冷声喝道:
“甘小净,颜果!”
他两根本听不见别人的话,理智全然消失。
祝瑜制止着抱住了甘小净,任凭他的拳头打在自己的背上。他还在试图前进还想要去拉颜果,身体前倾,举止怪诞地伸着五指大开,口中重复着:
“会死的会死的。”
颜果捂住头尖叫之余,却又开始了间歇性冷静。
“颜果,呼吸!”
祝瑜祝瑜掰开他铁钳般的手指的同时,眼镜在拉扯中被掀翻了。
甘小净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颜果听见了呼唤,仰头止不住的哭泣着。
“颜果…”
“我…我…我我的头的,我要说什么,它这个病它…”
颜果说了很多话,哭腔却如同嘴巴里塞满化了水的糖,把她的声音和舌头搅和粘糊在了一起,祝瑜什么都听不懂。
“呼吸!呼吸!”
祝瑜抱着甘小净,回头还要安抚着颜果。乱七八糟的场面一片混乱。
声波荡出芭蕉叶上的水珠,洋洋洒洒在他们头顶。
这时候要么安静地陪伴等她自己平复过来,要么喂她吃药,进行疏导。
但显然此刻的颜果完全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全身发抖伴随大叫,突如其来的躯体化,不适的窒息令她崩溃。
这种疯狂无法自控。颜果跪下的同时!
‘扑通!’
“不可以死啊!”
甘小净更加发狂,他的眼中只有颜果!
伴随一声失去理智的大喊后,甘小净突然爆发出骇人的怪力,祝瑜被掀翻在地的瞬间!
甘小净像完成任务一般牵过颜果的手,视若无睹地急冲冲带着她离开了。
失重感袭来的刹那祝瑜摔下了山坡,眼前天旋地转。他抬头晕眩,重影如漩涡般的山坡上,两人不见踪影…
耳膜嗡嗡作响,分不清是雨声还是颅内轰鸣。
“不…不要乱跑。”
祝瑜的呼喊被浓雾吞噬,潮湿的空气像浸水的棉絮堵塞喉管。孱弱的呼喊,山野间无人回应。
门口海平面上的日落是紫红色的晚霞,他马上就要被暗蓝色的夜幕取代,蒙蒙的美好转瞬即逝。
周隐下了工,就立马跑到了黄阿嬷的店铺,然而海堤上除了这个冰碗,祝瑜不知所踪。
海堤上的玻璃碗无人在意。里头的冰沙已经全部化水,芋圆和黑糖黏坨在了一块。
他说不清这种失落更是讨厌这种期待落空的感觉,他很少拥有期待,可祝瑜总让他忘记了一些自我防备。
周隐拿着冰碗进了店铺:
“阿嬷,祝瑜回家了?”
阿嬷还在招待最后几位客人:
“那孩子带了一大袋的海鲜给我,然后就一直在店外坐着,也不肯到店里坐。估计回家了吧?”
周隐戴上了口罩,戴上了帽子,笼身坐在店外的藤椅上,心情阴郁。
明明是他要一起回家,他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地忘记?
周隐给祝瑜打电话,却无人接听,他垂眸敛色——冰沙还没有吃几口。
直到黑夜蝉鸣空潮,波涛响月,周隐依旧没等到祝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