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正庭种着左右各八株梧桐,春生新叶,翠盖盈盈,绿叶掩映下,梁宝林鬓发微乱,正满脸倨傲地站着。
她面前的女子身穿云水绫竹叶裙,姿态纤弱,楚楚可怜,正捂着脸,半边发髻都被打歪,一副委屈模样,正是与她们同批入宫,受封采女的林菱儿。
颂兰扶着霜降的手走上前去,依着宫礼规矩请安,“梁宝林万福。今儿本是姐姐的喜日子,不知林采女犯了何事,惹梁姐姐如此不快。”
梁宝林已在颂兰手上吃过几道闷亏,见她来问,一时间有些忌惮。
可到底心高气傲惯了,又是心头恼火的时候被林采女冲撞,更是颇感晦气。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怒气冲冲道:
“这蹄子走道儿不长眼睛冲撞我,摔碎了本小主的羊脂玉钗子。穷门小户,怕是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玩意儿,卖了你也不够赔的!”
想来梁芳玉心中自是有气,穷门小户四个字,指桑骂槐,倒是把乔颂兰也一并骂进去了。林采女双肩一耸一耸,头垂得愈发低,仿佛要埋进地里似的。
梁芳玉嫌恶地看了抽泣的林采女一眼。
“巴巴儿地装副可怜样子给谁看,本就是你打坏了我的东西,我还没哭你先哭上了?”
她身边的绿珠惯是个厉害的,对着林采女便讥讽道:
“我们小主体恤您囊中羞涩,不要您的银子,您送来的礼也准您原样儿端回去,只让您受掌嘴十下便算两清。怎的才打了一个您就要赖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小主怎么欺负您呢。”
林采女一言不发,只一味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这可是钟粹宫正殿门口!不少来贺喜的宫女太监都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想来不出今日,新晋的梁宝林跋扈无礼的名声就要传遍六宫了。
颂兰心里骂着蠢货,但因着人多眼杂,面上便只做出胆怯模样,轻声道:
“林采女与姐姐您同为天子嫔御,颂兰怕此事若传到有心人耳中,有损姐姐清誉。”
她声音带了些恰到好处的颤抖,仿佛这“仗义执言”花去了她不少勇气。
梁芳玉自然见过她私底下的厉害,不免被颂兰这做作样子膈应得浑身一颤。她不服气地瞧了颂兰一眼,压低声音,仍嘴硬道:
“上回你不许我顶撞胡美人,林氏位分连你都不如,我还管不得么!再说了,是她口口声声说亲自来贺我,却不长眼似的走过来,硬生生把我的簪子碰坏了——这还是昨日我……陛下今早特意吩咐尚服局赏的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地上果然躺着一根摔碎的羊脂玉簪,通体莹润洁白,的确是上品。
和田玉稀有,更只有雪白纯净的玉种才当得上“羊脂”二字。梁氏虽骄纵,却也不算冤着林菱儿,这簪子在她的妆奁中应该算排得上号的宝贝,又是皇帝新赐,被这么触个霉头,任谁心里也是有气。
颂兰无奈道:
“梁姐姐,妹妹虽不才,也记得嬷嬷教导宫规时讲过,只有宫里主位娘娘才有权管教宫嫔。既然钟粹宫并无主位,姐姐不若禀了隔壁昭庆殿的舒贵嫔,让舒娘娘替您主持公道。”
宠妃刁难不受宠的低位宫嫔,在后宫也偶有发生。就如那日的嘉妃罚跪温昭昭,大概又被梁芳玉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
坏就坏在嘉妃是何等身份,她又是何等身份?况且隔壁的昭庆殿还住着一位正经主子,梁宝林如此跋扈,实是面子里子都说不过去。
梁芳玉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乔颂兰说的那位“舒贵嫔”是谁。
入宫的头次觐见,她便抱病缺席。
据说从前,原本是胡美人与她同住一宫。后来因着舒贵嫔成日抱病,皇帝怕扰她养病,便一道懿旨,将胡美人迁到了旁边的钟粹宫。偌大个昭庆殿,只有舒贵嫔一人独居。
而舒贵嫔,已是实打实地“失宠”了。
四年前,元孝皇后已是病入膏肓,而舒贵嫔尚在嫔位。舒嫔身怀六甲,本轮不到她侍疾。奈何她与元后姐妹情深,执意陪伴皇后左右,却在太医预计的产期前毫无预兆地突然血崩。
舒贵嫔拼死产下一对龙凤胎,孩子却一生下来就没了气息。双胎过大,连累母体,当年的舒嫔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捡回条命,却是再也不能生育,亦不能再伺候皇上了。
而她血崩当场的画面教先皇后惊惧交加,久病再添忧思,元后不出半年便仙去了。
在梁芳玉看来,舒贵嫔那个病秧子还不如林氏威胁大呢——林菱儿到底年轻,成日一副娇娇弱弱的狐媚样,难保哪天会不会入了皇上的眼。
可如舒贵嫔这般,再无君恩,亦无法生育的旧人,不过担着个高位的虚衔。她才没放在眼里。
她不耐烦道:
“贵嫔娘娘两耳不闻窗外事,我自然得教好林采女应有的规矩。”
林氏犹自哭哭啼啼,绿珠摁着林采女的肩膀,红玉正要下手再打,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道威严的女声:
“梁小主好大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