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卓子亦带着莲儿进来,双双跪道:“奴婢们多嘴多舌,没得扰了小主心情,请小主责罚。”
颂兰道:“你们替我抱不平,又何罪之有呢。不过往后这些话,出了宫一律不许再说。宫中有人的地方便有耳朵、有喉舌,言多必失,没得叫人抓了把柄。”
二人愧道:“奴才/奴婢省得了。”
几人正说着,庭院中却喧闹起来。素儿推开窗户去瞧,却是梁常在带着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尚仪局负责彤史的卢女官是个眉目严肃的女子,身穿墨青色直缀褂子,显得古板刻薄。此番来传口谕,轻装简行,只携着一枚圆脸宫婢在后侍奉。
卢女官道:“今夜钟粹宫卸灯,还请小主早些准备着。”
她身后的婢子便向前一步,将一个做工精致的果篮递给绿珠:“奴婢尚寝局掌苑花月,奉张公公之命,特带了些时令瓜果给小主品尝。”
张公公乃事御前首领太监,他的意思,自然也就是陛下的意思了。
梁常在自入了宫便接连吃瘪,本已有了些颓废之相。如今乍然闻喜,满面皆是不可置信之色,没料到皇上居然不选出身、位分皆高贵于她的徐音若,却赏了她第二个侍寝的脸面。一时间喜不自胜,叩首行了大礼,谢恩道:
“嫔妾接旨!谢陛下!谢公公!”
又叫贴身伺候的红玉塞了个沉甸甸的大金元宝给卢女官。卢女官将那金元捏在手里,并不推辞,却也并不掂分量,只自然地袖在手中,颔首道:
“小主客气了,奴婢告退。”
霜降道:“没想到梁小主是个有福气的。”
颂兰只望着梁常在那欢欢喜喜的背影,轻声道:“从前姨娘常教我‘傻人有傻福’,说的便许是梁氏这样的人。”
梁芳玉前世见罪于太后,自然也受了皇帝的冷落。
这一世颂兰有意拉她一把,便是想看看她是不是个能立起来的——
梁氏出身豪富,却轻狂蠢笨,易于把控。想来皇帝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有心想试试这颗棋是否趁手。
正如前世颂兰是挡在温昭昭身前的活靶子。梁常在与她同住钟粹宫,若梁氏势盛,便能成为颂兰蛰伏期最好的挡箭牌。
……
一朝得势,梁常在又恢复了往日那雄赳赳气昂昂的神采。先在宫里大张旗鼓地梳妆打扮,恨不能将自己堆成个金玉满堂。
她随着来接宫嫔侍寝的春恩车离开时,身上那浓郁的香粉气味顺着夜风悠然飘远,几乎要将整个钟粹宫都熏成个花园——
是茉莉花香。
这是宫中最低等的香粉,想来以梁常在的脾性,怕是在闺中时都不稀得用。
然而她如今屈居常在之位,便只能用、只配用这样的味道。
春恩车的车辙声辘辘远去,后宫中独守空房的女子,又不知有多少人要辗转反侧,寤寐难眠了。
左右自己是个清闲的,颂兰照例点灯读着书,却进来个面生的宫女,拿出一只样式质朴的小匣子,福一福身,道:
“小主,奴婢是西配殿伺候胡美人的芸香。我家小主平日里无事便爱调弄些香料,前些日子照着古方调了一品‘君心笑兰’香。因念着同您的封号相合,便叫奴婢送来给小主。”
古方中的“君心笑兰”香,需以冷玉兰花、丁香融进蜂蜡里,再以麝香为合香,并加豆蔻、沉香、北苑茶、郁金,历经种种炮制而得,手续费时不说,用料名贵,远不是胡氏一个小小美人可以负担得起。
颂兰一时不敢接那匣子,只推拒道:“此物名贵,我无功怎敢受禄呢。”
芸香微笑道:“小主说了,本是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权给您用着玩。您若喜欢,小主便再调些拿来,也不费事的。”
说罢,将那匣子轻轻放在小几子上,正欲行礼告退,却听得浣花坞宫门口传来些许嘈杂之声,随后便是一道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内殿来。
因着胡美人早已失宠,钟粹宫往日并不常来外人。而今日要侍寝的梁常在已然招摇着去了,芸香不禁一愣,也向外望去。
今夜无月,唯有几粒朗星在夜空中支离地亮着。偶有风顺着窗棂支起的缝隙漏进来,搅着一丝暮春的暖意。
门外来了个抱着盆花的婢子。颂兰迎到殿门口一瞧,竟是个熟面孔:圆团脸,上头分布着细淡的五官,正如天上的几颗疏星。
花月将那盆开得鲜妍明媚的红山茶恭恭敬敬地摆在了廊下最显眼的位置,低眉道:
“奴婢尚寝局掌苑花月,奉陛下口谕,特挑了花房养得最好的一盆‘十八学士’,供小主赏玩。”
颂兰忙福身道:“谢陛下恩典。”
芸香的眼神在那盆红花上轻轻一转,亦躬身道:“贺喜小主得此彩头,奴婢告退了。”
霜降封了个荷包出来递给花月,花月年纪虽幼,行事却是亦如卢女官一般的老成,只将那赏银袖进袖里,不卑不亢地谢道:
“谢小主赏赐,奴婢告退。”
只离开时,仍是忍不住抬眸,望了立在宫门口年轻的宫嫔一眼——
那盆“十八学士”隐在夜色中,只映着灯火的一侧,略微可见一点秾丽的艳色。而垂眸望着那花的女子姿容清绝,眼下一粒饱含风情的淡淡小痣,亦如今夜的月,掩在了长睫垂下的鸦影中。
须臾,颂兰勾起唇角,无声无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