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雨水倏然砸向青石,溅起一声脆响。
俞子穆端茶的手一晃,他勉强笑道:“……冯大人雷厉风行,实乃百姓之福。”
“听闻那几家掌柜起初也喊冤,咬定收钱时没辨出假铜板来。”梁颂瑄慢条斯理拨弄茶盖,“可偏偏他们账目上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倒像是……”
她抬眸定定瞧着对方,“暗通款曲。”
“玉萱姑娘慎言!”俞子穆霍然起身,“宝泉斋做事向来谨小慎微,也从不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梁颂瑄唇角微勾,面上却道:“哎呀,俞掌柜息怒!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她在含沙射影。
宝泉斋进来收进不少伪钱,他们吃了大亏,却也洗不干净手脚。谁知道他们是误收还是串通?这潭浑水便足以让有心人大做文章——他们是帮人洗钱,还是知情不报?
这桩桩件件,都值得商榷。是苦主还是同谋,就看别人一张嘴怎么说。
梁颂瑄专挑些半明半暗的话头,就是为了搅浑这潭水,戳他怕被牵连的软肋。
俞子穆擦了擦额头冷汗,嗫嚅道:“宝泉斋收的伪钱……都是百姓拿碎银兑铜钱时混进来的……”
“掌柜的说这些给我听有何用?”
梁颂瑄截住话头,“冯大人现下正缺杀鸡儆猴的靶子。您再推三阻四,愈发教人生疑。裕丰堂也送来了账,那可是连铜钱成色都记得明明白白。”
雨声骤猛,芭蕉叶在狂风里翻卷。俞子穆后背紧贴椅背,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那些伪钱有大半是那位大人硬塞进来的,可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他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听说令妹已及笄三年,”梁颂瑄话锋一转,指节轻轻叩着案几,“在物色好人家的儿郎了吧?”
“是是是,”俞子穆连连颔首,“姑娘怎提及此事?”
梁颂瑄将茶盏往案几中央推了些许,以肘撑案素手托腮。她饶有兴趣道:“新官上任的大将军秦允泽,俞掌柜可知?”
俞子穆瞳孔猛地收缩。他哑声道:“姑娘有何高见?”
上钩了。
梁颂瑄笑道:“秦将军如今统领朔方三郡军务,府里却连个掌事夫人都没有。”
后面的话不必她多说,俞子穆立刻心领神会。他身子前倾,衣袖险些带翻茶盏,“可坊间都说……”
“说什么?”梁颂瑄玩味轻笑,“说我与他情定终身?”她把玩茶盏,道:“秦将军与我不过棋友,世间哪来那么多风月情。”
俞子穆喉头滚动:“姑娘真舍得割爱相让?您这般品貌……”
“掌柜的抬举了。”梁颂瑄敛了笑意道:“我这般出身,纵得将军青眼,终究是罪籍女子。”
她将茶推过去,“我愿在其中牵桥搭线,成全令妹。这也算全了宝泉斋与醉花楼这些年的情分。”
芭蕉叶承不住骤雨,“啪”地折下半片残叶。
梁颂瑄又道:“俞姑娘若嫁入秦府,将来少不得挣个诰命夫人。若配给商贾之家,逢年过节还要跟着婆母盘点账册,多辛苦。”
俞子穆喉头滚动,窗缝漏进的雨丝打在他后颈。他想起孙府夜宴时,席间多少双眼睛追着那抹玄色披风转。
这样意气风发的好儿郎,若成了自己的妹夫……
俞子穆忍不住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他暗自思忖:把账本交给梁颂瑄也无妨。她就算查到了那位大人的账,那又怎样?不过一介罪奴,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来?
“账本可以给。”他咬牙道,“但姑娘须立字据,宝泉斋只是遭人蒙骗。”
“这是自然。”梁颂瑄将文书递与他,“宝泉斋是主动揭发伪钱流通。”
“姑娘到底要查什么?”俞子穆手印还未按好,却突然抬头道:“有些浑水可蹚不得。”
潇潇雨歇,初霁的天光斜斜照进屋内。
梁颂瑄抚掌轻笑:“掌柜的放心,我自然懂得分寸。”
俞子穆提笔在文书末尾签了名,随即将笔一搁:“明日辰时三刻,账册必送至醉花楼。”
梁颂瑄轻轻吹干文书墨迹,眼波流转间笑道:“掌柜的可要仔细着,若送来的是假账——”她声音陡然一冷,“那便只好请冯大人差衙役去宝泉斋走一趟了。”
俞子穆面色一僵,拱手道:“姑娘说笑了。”
说罢人便转身疾步跨过门槛,像一刻也不愿多待。
待木屐声渐远,素纨从描金屏风后转出。她拾起案上文书细细瞧着,扑哧笑道:“姑娘这手棋下得妙,连秦将军都成了棋子。连哄带吓,比说书先生还精彩。”
“莫要贫嘴。”梁颂瑄从暗屉抽出信笺,“你往刺史府走一遭,将这信……”
话音未落,门轴吱呀一响。徐嬷嬷跨过门槛,行礼道:“玉萱姑娘,杜娘子唤你去听雪堂。”
听雪堂,那不是杜熙微的私院么?平时不都是不许人进去,怎突然要她去那儿?真是奇怪。
梁颂瑄朝素纨使了个眼色:“劳烦嬷嬷带路。”说罢将信笺往素纨怀中一塞,跟着徐嬷嬷踏入暮色。
水珠“啪嗒”一声落在石阶上,西边天际透出半缕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