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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番外二、残柯(2)[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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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即将由安阳上国道的一小段路途中。

“姬总,有人跟踪我们。”

姬昌半阖的眼皮微微掀开。

谁也想不到,殷寿竟敢在这种敏感时期动手。

来人显然经验丰富,恐怕不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这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更可怕的是,西岐发家太干净,唯一见识过这种场面的姬发又过于稚嫩。在超出认知的黑恶手段面前,所有人就像遇到鬣狗的羚羊一般,以至于慌不择路,被人逼入死胡同。

“操。”顾不得父亲在场,姬发骂了句脏话。

十几辆车堵住他们,车门打开,走下一群手持武器的汉子。

“三十个左右,行动极有组织,应该是本地帮派。”姬发把总结出的信息发给自己的下属吕公望,“等下我去交涉,你们务必找机会闯出去,伤到人也不要紧。如果没有机会……照顾好我爸。”

姬昌叫了小儿子一声:“姬发。”

“没事的,爸,”姬发握了握父亲的手,“我们一定会回到西岐。”

姬昌缓缓道:“你手心的汗都蹭我手上了。”

姬发:“……”

辛甲:“……”

外面的人正在逼近。姬发向车里的人点头示意,辛甲朝他比了个手势,是全力以赴的意思。

他拉开了车门。

后来的事姬发不愿多想,对方明显很清楚他的底细,他一下车,就被乱棍打倒,姬发只来得及护住要害。

胸口可能被人踹了一脚,很痛,有湿润黏腻的液体浸湿衣服,可能是他的血。可能有骨折,如果内出血,事情会很麻烦。

他被扔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那里充满灰尘和霉味,还有狗尿的腥骚,姬发猜测,这里可能是殷寿废弃的养狗屋。

他是被单独关押的,父亲和辛甲他们不知被押去了哪儿。

姬发吐出口血沫,挣扎着爬到墙脚,支撑着坐起来——这样的姿势可以刺激伤口疼痛,有助于思考,避免昏迷。

朝歌前脚开完一场决定未来经济命脉的会议,殷寿后脚指使人干这种脏活,难道他不怕被人检举吗?

如果殷寿想杀自己灭口,姬发下车以后,那群人就可以立即动手。就像他一开始害怕的那样,只要一不小心踢到脾脏或别的关键部位,他就直接歇菜了。殷商的法务团队很有能耐,动手的人撑死落个过失致人死亡。

还是说,他有别的目的?

姬发捂住胸腹处的伤口,换了个姿势。第十肋的肋中能摸到凹陷,不出意外是骨折。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父亲。父亲年迈体弱,经不起折腾了。

姬发舔掉牙缝里的血。

这里没有窗户,无法判断具体时间。姬发贪吃,早饭吃得很丰盛,起码能够保障一天的体力。

他向门的方向爬去。只是稍微一动,巨大的疼痛立刻逼出一身冷汗,汗水润湿额头上干涸的血块,黏着在皮肤上,很痒。

姬发以一格地砖为衡量标准,爬过一格就停下来,数着秒数休息,每次休息不超过30秒。终于,他爬到门口,摸到门锁的位置。

谢天谢地,是老式锁。

“殷寿还是那么抠门。”姬发吐槽着,拧开皮带扣上的一只螺帽,拔下一根铁丝。

他将铁丝探进锁孔,通过感受细微的震动,记住锁芯的凹凸规律。

按照这个规律,他用铁丝拧了一把简易的钥匙。

谨慎起见,他重重砸门,扯开嗓子问候殷寿的祖宗十八代。

没人搭理。

姬发窃喜,立即将钥匙插了进去。

如果他所在的囚牢是某个建筑的一部分,那么父亲可能会与他关押在一处,他要找到父亲。

如果他是关押在某个郊外的废弃房屋里,他必须引来一个守卫,想办法逼出父亲的下落。前一种可能会好办得多,毕竟,他手里可用的武器只有一根足够勒死人的皮带,即便是疼死,他也必须抓住机会。

谢天谢地,是前者。

姬发的耳朵贴在地板上,判断有无他人看守巡视。

地板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叩击声,是一句摩斯码:孩子。

姬发惊喜地回以一串摩斯码:父亲,您在哪里?

几秒后,敲击声再次响起,这次慢了许多:我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太颠关在你附近。现在是午饭时间,此处无人看守,不必急于找我,注意安全。

姬发的心揪了起来——守卫敢在用餐时间全部离开,必定是因为大家都失去了行动能力。

不能再耽搁了。他默念伯邑考的名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确认。

寻找的过程中,姬发踢到了很多废弃的酒瓶和木桶,这里可能是某个废弃的酒庄。不知过了多久,姬发和同样鼻青脸肿的太颠找到了剩下的人,有一个被打到头,昏了过去,身上很凉,怕是要不好。

找到父亲时,他已很是虚弱,脸上有烫过的痕迹,神志还很清楚。

姬昌问了姬发一句话:“已经晚上了,为什么没有人巡视?”

姬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眼下情况紧急,顾不了那么多。太颠和另一个保卫人员受伤最轻,还能走动,他们提出到大门看一看。

“有人来了!”太颠跑回来,“四个人,骑着摩托。”

姬发问姬昌:“爸,委屈您坐摩的了。”

姬昌问:“你要干什么?”

姬发重复:“我们一定会回到西岐。”

看守们都是些底层混混,嫌这酒庄破烂,懒得进门探看,都在抽烟打屁。等他们昏昏欲睡的时候,姬发和恢复行动的几个人摸出去,挨个打昏。

“快,都走!”姬发压低声催促,“一辆车坐三个,能动的带不能动的!”

姬发找了根绑酒桶的绳子,把那个昏迷的哥们绑在自己身上。他边绑边想,人体真神奇,兴奋上头,哪儿哪儿都不疼了。

辛甲记得路,开在最前面,其余人跟着他。走到半道,后边窜出几个追兵。

“往前开!”姬发大喊,“开出安阳城,有人接应我们!”

吕公望果然在城外等着他们,进入安阳城的通道被封闭起来,他进不去。姬发一行人占了摩托的便捷,才能闯出殷寿设的卡。

随行的医务人员要给他处理伤口,被他一手挡开:“先去看我父亲。”

他问吕公望:“追我们的人半路回去了两个,发生了什么事?”

吕公望同样不解。

姬发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们被关了多久?我哥知道吗?”

“您是早上七点四十七发的信息,现在已经过了十九个小时。”吕公望犹疑道,“我听说,姬董一整天都没去公司。”

姬发上前一步,又扯到伤口:“嘶……他去哪儿了?”

他原本以为,伯邑考是去找别人处理这件事。

太姒却在电话里告诉他:“你哥哥接你们去了。”

电话砸在地上。

“调头!”姬发喊,“我们回安阳!”

一路上,姬发的手都在抖。

他早就该想到的,早就该想到的……殷寿是拿他和父亲做人质威胁哥哥!

自己没有证据,根本做不了殷寿雇凶的目击证人!他根本不怕自己泄露他是杀人犯的真相!

父亲年迈,自己根基不稳,西岐在哥哥手中无往不利。殷商与西岐多年不睦,殷寿怕的,是伯邑考与姬发二人同心,彻底粉碎掉他的权柄!

他要毁了哥哥,吞掉西岐,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殷寿一定有这样的自信——他放出的饵,伯邑考绝不会视而不见。

那是亲人的性命。

安阳酒店发生的凶杀案引起一片哗然,就像前段时间的东鲁董事长被撕票的案子一样,人们短暂地热议过凶手动机、惋惜过被害的西岐董事长的生平,却又很快就将视线转移到了当红明星的绯闻上头。对于姬发而言,这期间发生的一切,都如露似电,如梦幻泡影。

做笔录和出庭前,姬发主动预约了心理干预。

他不是去接受治疗,而是干扰对抗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使自己能够清晰而完整地向众人陈述案发经过。

他被自己的心理医生拉入黑名单,医生给的理由是:“姬先生,我要做的是救人于水火,而不是帮人自毁。你的需求违背了我的职业道德,我们到此为止比较好。”

但姬发比医生想象的要聪明,更何况焦虑情绪会刺激记忆系统的运作。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他记住了催发回忆的技巧,借助查到的资料,他反复在大脑中观看自己在伯邑考死后做出的一系列行为。这是一场精神上的活体解剖,而他乐在其中。

姬发首先记起的是接到的那封辨认尸体的通知。

他短暂地从激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视角观看这世界的运作。他好像也死了,灵魂像灵异小说描写的那样脱离身体,漫无目的地飘浮。

他看见自己肉身的嘴巴在动,发出两个字的音节:“是他。”

哦,他想起来了,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确定眼前这堆拼凑起来的碎肉,到底是不是他的哥哥。

他苍白的灵魂泪如雨下。

他的肉身麻木地提出一个请求:“我可以和我的家人独处一会吗?”

像他这样迷茫的人或许太多,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把空间留给他。

他的灵魂爬回身体,他浑身的肌肉松弛无力,他瘫坐在地上,眼前是一只拼起来的手,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啊,衔尾凤鸟的戒指,至死不渝的誓言。

他挣扎着站起来,支撑着自己,走到白布蒙住的停尸床前。掀开的一角后,露出的是他出生第一眼就看到的面容。只是皮肤青白而僵硬,给不了他熟悉的温暖。

他找到额头的部位,那里碎了一块,失去弹性的皮肤深深凹了下去。姬发视若无睹,他伸出手,覆在这陷下去一角的额头上,一遍遍地抚摸着。

哥哥用这样的方法,一次次叫醒爱赖床的他。他尝试用这个方法去叫醒哥哥,但哥哥没有睁开眼睛。

他说不出话,他在心里祈求一个奇迹。他每一刻都等待着下一秒,只要未来没有到来,他就有无限的希望,去等待一双睁开的眼。

他在屋里待的时间太长,工作人员进来催促:“家属快回去吧,不要耽误流程。”

他突然跪倒在地,紧紧地捂住左胸口。眼泪顺着脸上皱起的皮肤流进鼻腔与牙缝,在咸涩味道之前,他先品尝到血的腥味,他的心脏像要跳出他的身体,追随到他向往的、虚幻的那个地方。

这次发病被诊断为心因性心绞痛,这份诊断的意义是,未来几年乃至几十年,别人被他极其惨烈的模样吓退时,他可以回答一句:“不要怕,只是心绞痛。”

这个家失去了伯邑考,并不只是失去一个主人那么简单,这个家里的房间、衣物、水杯、书本,都失去了主人。一对父母失去了倚重的孩子;一个弟弟失去了手足相连的兄长;两个小孩有了人生中第一套正装,那是量体剪裁的丧服。

按当地的说法,伯邑考壮年之时横死,葬仪应一切从简。姬发没有争这些无用的虚礼,他只坚持一条:姬诵和姬虞必须以子嗣身份送灵。

他不是不知道人们在议论孩子们的身世。人都不在了,理那些流言蜚语做什么。

操办完伯邑考的葬礼,母亲也病倒了。她的生命像一座水库,家是高高筑起的大坝,为孩子们打点好一切的夙愿则是水库的闸门。她为两个孙儿挑选了每个年龄该看的书籍,做完了该做的一切,闸门大开,她的生气也迅速地冲出堤坝,流失在看不见尽头的河道中。

母亲走之前,握着姬发的手,问他:“我是不是……不该说要拍那张全家福?”

一个母亲,失去了珍爱的孩子,便忍不住无数次反刍孩子死之前的行迹,找到每一个能够翻盘的节点,用每一种活着的可能性来凌迟自己。她一遍一遍问姬发,是不是她提议要拍的那张全家福,让上苍注意到这个家的幸福美满并心生嫉妒,才敲响了丧钟?

姬发反复否认这个荒谬的说法,但这不是一个母亲需要的回答。

万物枯灭的隆冬时节,太姒与她心中藏着的、难以回答的问题,一起飞上了天空。

姬发不停地在室内与户外间徘徊,没了窗玻璃的遮挡,天也依然是灰的,没有雨。

空间里多了许多空白,他迫切地想要填满它们。

他搞到一种医用药物,简单来说,它的作用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种药物在半年后被列为管制药品,但此时只需要出具精神治疗记录便可购买。姬发不确定,这种药物之后受到严密监管,到底和自己过量服用进医院的糗事有没有联系。

悠悠转醒时,父亲站在他病床前。姬昌把一叠报纸甩在他身上:“你自己看。”

姬发刚被抢救回人世,看哪儿都是眼冒金星,不得不借了老爸读书用的放大镜。报纸上全是西岐的负面消息,放大的字里行间写满幸灾乐祸。

姬发翻了翻眼睛:“我还没死呢。”

这药价格不菲,却远没有吹得那么神,即使他吃进医院,也没能让他在梦里见到想见的人。姬发烧了剩下的药,胳膊上套了圈黑纱,跑到西岐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安定了人心。

出院后,也到了母亲五七的日子,姬发到庙里供了盏灯,捐了香油钱。大殿门口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满叽里咕噜的经文。姬发只记得住一句——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姬发是临时接手的西岐,不乏老一辈人倚老卖老找事。姬昌一把年纪,亲自出山摆平,他余威犹在,给赶人的儿子撑腰也无人敢多嘴。数月后,西岐扭亏为盈,平稳渡过难关。

他以为,以后的路是父亲、他,以及两个不知道还要多久成才的小崽子一起走。都怪他太粗心,没有注意到父亲日渐沉重的步伐,没有注意到父亲下一步台阶都会气喘。父亲摄入的餐食分量没变,却愈发消瘦,脸色一日比一日黯淡。他倒下的那日,医生委婉地建议姬发,不要让老人再吃不必要的苦,他好像是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山一样的父亲也是会老的。

姬发坐在医院的长廊里,笑得停不下来,笑得眼泪都流进嘴里。他想,哪怕是遭天谴,不应该是找他吗?为什么只有他还活着,不断尝试与这恶毒的世界和平共处?

父亲隔着病房门叫他,他擦干净脸,无事般推门进去。

这天他们聊了很久,从午后聊到傍晚,拔了液体、吃过几口白粥,又接着聊下去。那几瓶营养液像是什么灵丹妙药,令姬昌遍布沟壑的面容重新亮起光彩。他们聊姬发拔了欺负伯邑考的同学的自行车阀门,聊伯邑考揪住他练字,聊姬发每个假期都空白一片的日记,聊大学里做过的报告和演讲。姬昌似乎充满了力气,他一条条交代西岐的制度和备用资源,告诉他哪些人可以用、哪些人要提防。

讲到最后,姬昌流下一行浑浊的泪:“孩子,我对你太狠心了。”

姬发哭不出也说不出,只一个劲地回答:“就这一辈子了,也没有办法。”

他不想再认命,只要他不认,死亡就不会带他的家人走。

现实是他又办理了一份死亡证明。不对,是两份,哥哥的雪龙驹死后,他的那匹雪龙驹出现严重的刻板行为,前不久它开始绝食,姬发找来最好的医生,也没能阻止精灵般的生命离开。姬发抽空领走了它的死亡诊断和骨灰。

姬发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孩子们最近睡得很早,不再闹着要他陪,白天看到他,姬诵会带着弟弟躲到屋子里去。姬发感到这个家出现了新的问题,但他不知道如何解决,他自己都是一团糟。

书房的桌子上堆满了最近用的材料,有起诉书、判决书,有就医记录、病历单,他把手里的死亡证明摔在桌上。这一堆纸充分证明了他的无能,他总是做得不够好,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有人告诉他:“你是我心里最勇敢的人。”

“最勇敢的人”是如何比量出的呢?最勇敢的,是一次又一次化解危机的人,还是一次又一次承受失去的人?

姬发曾经认为,前者才是最勇敢的人。现在,他改变了想法。

客厅里有一架钢琴,伯邑考常常在琴键上弹出一串串悦耳的音符,他会给自己的小孩弹《小熊圆舞曲》,也会给姬发弹奏柔美的《月光》。小熊不能再跳舞,月光终究逝去。这个家没有人再需要它,它被收进了仓库。

父亲发丧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概是有一个月……两个月吧,他记不清了。那天下了点小雨,泥土和腐殖质润湿后的特殊腥味让他仿佛置身于童年时的老房子。在这熟悉气味的包围下,他打起了瞌睡,童话书从手里砸在地上,天马行空的文字蒙上现实的灰。

难得不用药物辅助就能睡着的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印象中,父亲是很瘦削的。年轻时,他常常要弯下腰去割草、挑麦子,以至于人到中年,脊背也微微佝偻着。但父亲很高,完全直起身的时候,有一米八那么高,在艰苦的年代里,这算是中了身高彩票。小时候的姬发爱睡觉,赶集也能坐着睡着,再睁眼就是漫天星星,他趴在父亲的脊背上,甚至比父亲还高半个头。父亲那么高,托得他也高,好像他抬头伸手,就能抓到星星。母亲的臂膀更加的壮实且宽厚,姬发长到能记事的岁数后,记得的第一幅画面就是母亲把他抱在右手的臂弯,左肩挑着水桶或是货担。村里路窄,哥哥背着比他人还宽的筐,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后面。姬发趴在母亲肩头,冲他哥笑,笑得像朵愚蠢的喇叭花。伯邑考从筐里摸出块饴糖,小跑两步,塞进弟弟的小手里。

梦里头,全都反了过来。他变成一匹白马,白脸白腿白鬃毛,奔驰在广袤的原野上。他撒开四蹄,朝太阳落下的方向奔跑,乌云和雨水被他远远甩在后面,前方是人世间的一天中最后一抹余晖。他跑啊跑,跑啊跑,跑过黄河与山川,终于闻到麦子醇厚的香。他疲惫得快要倒下,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向前,向前,不要停。

风掠起他长长的鬃毛,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去。

天彻底黑了下去,循着熟悉的香味,他不停地向前跑。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他的面前亮起一盏橘黄色的灯,他疯了似的朝那盏灯跑去,红砖、红门,门口通了电,安了个很有些年头的灯泡,玻璃内壁黏上了薄薄一层黑灰,那是灯丝长时间烧灼后的黑烟,凝固在玻璃内侧。

吱呀,门开了。母亲先一步跨出门,惊喜地喊:“呀,你回来了!”

然后她回身探进门,喊道:“快出来,孩子回来了。”

父亲背着手,慢悠悠从门里出来,母亲用手指梳开他沾灰打结的鬃毛,拍了拍他的脑袋:“回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走呢。锅里给你留了饭,记得热了再吃。”

白马浑浊的眼里滚下一行泪来。姬昌走上前,拉住母亲的手,说道:“让他送我们走吧。”

他的身上凭空出现一副宽大的马鞍,还多了马镫和嚼子。他扬扬脑袋,微微俯下身。他的脊背一沉,是母亲跨了上来;接着又一沉,父亲跨上他的背。父亲坐在母亲身后,手执缰绳。

他直起身,转了一圈。母亲笑道:“别找你哥哥了,他在前边等着呢。孩子,往这儿走,这边才是河。”

他驮着父母,往他们指的方向走,那盏灯和那方小院留在了他们身后。

这一路走得极累,他身上驮着的,是一辈子也还不尽的恩和情。

一个破破烂烂的亭子出现在他们眼前。很奇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那破亭子像涂了夜光材料,闪着幽微的光。亭角结满蛛网,石凳上落满灰尘,阶上却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太多人来过这儿啦,他们坐不住,总是站在台阶上,拼命回头看。”母亲说。

父亲勒紧缰绳:“到了。”

他停下脚步,像来时一样矮身,方便父母下地。

“就到这儿吧,儿子。”母亲抱了抱他的脑袋,又撒开手。

这时候,父亲说话了。

“儿子,你走得太不稳当了,差点摔了我和你妈。”

他拍拍白马的腿,那耕田的手劲儿,差点儿将白马拍个趔趄。

“走慢点儿,别摔着。”

那亭子中央突然闪起旋转光球,跟迪厅似的,还嗡嗡响。姬发捂着胸口坐起身,摁掉烦人的闹铃。

脸上又冷又痒,他一摸,都是水。

昨儿天气回暖,定是半夜盗汗了。

他又去了趟西岐,把整个董事长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发,小发?小……怎么睡在这儿。”

哥哥来了。姬发本想突然蹦起来吓人一跳,眼皮却被胶水糊了似的黏在一起。

身上一沉,暖融融、软绵绵的触感,带着他熟悉的洗衣液的香气,和阳光晒过的味道。

啪!

台灯开了。

姬发揉着眼睛。

“每天都要来这么一次,嗯?董事长先生。”

挡在面前的人眉眼深邃,鬓若刀裁,仪表堂堂,似一棵葱茏杨柏。在他记忆最深处,也有这样一个人。

青年一手握拳,拳峰叩着办公桌,半真半假地责怪:“总在快下班的时候睡觉,真有您的。”

姬发施施然坐起:“请尊敬的CEO不要跟人事告状。行政处罚是要全司通告的,给我留张老脸得了。”

父子俩有来有往,一点也看不出吵过架的迹象。

“CEO先生”叹了口气:“走吧。您起得来吗?”

“嗯。”姬发应声,却没有动作。

姬诵被他看得不自在。

“我……有哪里不对劲吗?您这么盯着我。”

“没。”姬发摆正椅子,“天凉了,多穿几件。”

熟悉的语气,无奈的神情,连站姿都奇妙的一致。睁眼那一瞬间,姬发没有完全抽离梦境,仍未全然消逝的身影仿佛与眼前的青年融合在一起,叫他看出了神。

不知不觉间,他越发能在姬诵的身上看清哥哥的影子,这点他从前无法料想。

幸好,这孩子与哥哥并不完全相同,否则他怕是很难摆脱旧日的光环。姬诵在正事上总不留情面,对自己这个亲爹都是秋风扫落叶。就好比父子俩前不久吵的一架,事关西岐总部迁址的大问题,两人都动了真火。

从姬昌、伯邑考,到姬发与姬诵,西岐历经三代人、几十年,它的脉络已经深深扎进整片关中平原,在新一代的年轻领袖手中,它的根系会更远、枝叶会更庞大。

岐山地理位置偏西,为了将来的发展,姬诵提出将总部迁往更靠近中部地区的镐京。

姬发不同意。

家里一向不讲究尊卑,气急了也拌嘴。姬诵问他爸,能不能为整个西岐考虑一下,姬发呵呵一笑:“放屁,翅膀硬了就自己飞,少拿西岐当幌子。”

俩人就这么吵起来了,姬虞和姜悠悠两头劝,谁也劝不住。

姬发怒气冲冲:“你是高才生,你飞机上挂暖壶——高水平!我们都不如你,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你上天我都不管!”

姬诵驳道:“您水平高,非守着岐山不走?策划案去年就给您看了,当时说好要搬,现在又反悔!”

骂来骂去,两个人各自揪住一个理儿,儿子批评当爹的保守,当爹的骂儿子数典忘祖。现在的姬家,姜悠悠不敢参战的情况下,很难找到一个比姬发嘴皮子更利索的助力。姬诵一气之下跑到国外谈生意,一谈就是一个月。

姜文焕紧赶慢赶,从东鲁赶回家。进门还没坐热乎,姜悠悠扑上来,跟她老爹咬耳朵:“大哥跟爸爸吵架,还离家出走!”

她老爹勾勾她脸:“看我的。”

姜文焕提了件事。

“咱爸的日子快到了,我们去看看他?”他问姬发。

一周后,姬诵从外地赶回家。

去墓园的路上,姬发还和儿子赌气,两人揣着手,各自靠着一侧车门,谁也不看谁。姜悠悠夹在亲爸亲哥中间,讨好这个、哄劝那个,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姜文焕开着车,心想这小丫头居然也有今天。

祭扫后,一家人三鞠躬。姬诵掏出爷爷以前常给他们扎的小风车,插在地上。

姬发指着姬诵说:“这小子能耐了,想把西岐迁出岐山。你们评评理,出了岐山,西岐还能叫西岐吗?”

姬诵叹了口气:“爷爷,您要是同意我这么干,就让风车转起来吧。不同意,就算了。”

众人屏气凝神。

风车忽然转起来。

姜悠悠下意识地看向周围,树木花草未动,明明无风。

姬发无话可说,也没人敢再说话。

他一声不吭地烧了纸,带着一家子人,回家去了。

回去这一路上,姬诵收了脾气,时不时看看他爸,欲言又止。姜悠悠接了姜文焕的暗令,一路上逗姬发笑,未果。

临睡前,姜文焕想了几个逗姬发开心的法子。洗漱完出来,卧室灯已经关了。他摸黑坐在床边,突然听姬发说道:“我本来想压压那小子的气焰,可我真的想看见风车转起来的样子。”

姜文焕钻进被子:“小诵是好孩子,如果你实在不想迁址,跟他好好说说吧。”

姬发翻了个身,面朝姜文焕,眼睛却闭着。

“不说了,儿大不由人。随他去。”

姬发看着孩子们一天一天长大,感受身体里的活力和热情被时间的湍流冲走。没有不会长大的孩子,也没有不会老去的人。他是不肯服输的人,可他偏又做了父亲。父母嘛,哪怕被孩子挖了心,若是孩子磕了摔了,手里的心骨碌碌滚到地上裹满灰,那颗心也只会问一句“疼不疼”?

也许……也许父亲和母亲,当年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向他们妥协的。

姬发喃喃抱怨:“看走眼了,特意挑的没风的日子,居然会刮风。”

姜文焕蓦地想起那句唯心主义名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

不是风动,不是风车动,那……是什么在动?

姬发又说:“你睡过来点儿。”

姜文焕挪近几公分。

“你困吗?不困就跟我说说话。”

姜文焕当然不困,他有几日没见姬发了,说不想是假的。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

次日,姬发松了口。姬诵得了父亲首肯,着手准备迁址。

一年零五个月后的今天,总部迁址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完成,员工大半往镐京转移。西岐大厦的人越来越少,姬发却在这儿越待越晚。姜文焕不在家的几天,他干脆留在办公室过夜。

面前的孩子如此锋芒毕露,随他,不随哥哥。哥哥他……是溺爱的大家长,为自己开过无数先例、打过无数次掩护。

最典型的对照案例就发生在刚才:同样是上班时间睡觉,哥哥会给他盖上一条毯子,而不是很可恶地开灯吓唬他。

这些啼笑皆非的过去,就发生在脚下这座大厦里,记得的只剩他。

他在大厦门口等,等姬诵把车开过来,他上车,他们去车站接放假的姬虞,三个人一起回家——有人等候的家。

徐徐晚风拂过身侧,如同一个短促而温柔的拥抱。

他回头望去,路人行色匆匆,暮色染遍大街小巷。

大厦沉默地伫立在他身后,守望着这片土地,里头藏着他前半生的故事,它们一起留在这里,目送他在后半生走远。

二十年了。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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