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情绪都被赵敬时妥帖地接收入眼中。
“大人。”他没有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手依旧搭在那儿,不动声色地挑开话头,“瑞王和太子之间的兄弟关系居然有这么恶劣么?”
纪凛还没说话,赵敬时自己便又找补道:“也是,天家的兄弟,和仇人也差不多了。”
“……曾经不是。”纪凛垂下目光,赵敬时手腕上的那一圈红痕变得格外刺目,“不是天家儿郎都会反目,关键是看得权得势的那个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兄弟。”
赵敬时收回手,淡声问:“哪个曾经?在太子殿下还没有登上东宫位之前么?”
纪凛顿了顿,转而露出一种微妙的视线,盯住了赵敬时的眼。
赵敬时心下一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太近,还没来得及拉开,他刚想动,就被纪凛一把覆住手背,和他方才那种安抚似的轻拍不同,纪凛的手掌完全盖住他的,重重压在马车的软垫上。
“还要远。”纪凛愈发凑近了,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远到谋反案之前,远到……东宫太子还叫靳怀霜。”
两人交谈中,赵敬时说过不止一次的“怀霜案”,但连名带姓一同唤出来废太子的名字还是头一遭。
赵敬时没有接话,纪凛也没有动作。
两人都在观察对方的表情、呼吸、情绪,像是两只相互试探的兽,狭路相逢时,在没有观察好情势的情况下,谁先动谁输。
纪凛一错不错地盯着赵敬时,赵敬时呼吸平稳,只有在方才被纪凛抓住手的那一瞬间呼吸错了一拍,旋即很快恢复常态,眼神也平静得像是局外人。
终于,赵敬时说道:“是因为东宫有主时,太子和瑞王都是普通皇子,彼此之间不是敌人,所以无利可争,关系便融洽吗?”
试探落空,纪凛心有不甘地挪开手掌,状若无意地擦了擦:“不仅如此,还因为靳怀霜会做人。”
“靳怀霜还是太子的时候,皇帝很是爱重他,爱重到看不见长子和三子的存在,靳怀霜知道这些事,便会主动拉着他们俩去给皇帝请安,皇帝去东宫询问太子功课时,他也会提一提被冷落的大哥和三弟。平日里,也和二人之间多多走动,看戏品茗、吟诗作画,如寻常人家的兄弟一般。”
赵敬时“哦”了一声:“传闻中,废太子性格仁善宽和,看来所言非虚。只可惜,皇帝如此爱重,却也难挡权势诱惑,最终鬼迷心窍,走上了那样一条路。”
他语气最后带上了些惋惜,引得纪凛若有所思地看过来,赵敬时这才恍然回神:“小人失言了。”
“没事,”纪凛表情不变,“反正这么想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大人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和废太子曾经关系很好吗?”赵敬时思忖片刻,委婉道,“听大人的语气,对废太子仿佛……比较欣赏。”
其实何止是欣赏。
就在方才纪凛说那些话的时候,那一向冷硬的气质都变得柔和,甚至说到最后,纪凛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微笑了一下,很短暂也很轻微,但赵敬时看到了。
纪凛不答反问:“我与他的关系如何,又怎样呢?”
“算了。”赵敬时换了个姿势,两个人的距离拉远,“我不说了,说了大人又要生气。”
“没生气。”纪凛伸出二指,勾着人的下巴转回来,“说说看,到家还有段距离呢,想说什么就讲。”
赵敬时抿了抿唇:“真不生气?小人没什么见识,说错了什么,请大人恕我无罪。”
“说。”
“小人是觉得,无论废太子先前是什么人,又与大人是什么关系,但都逃不开他是大梁罪臣,他或许曾经美好,但已然堕入泥沼、面目全非。”
赵敬时别开目光,去看自己素白的指尖:“而大人身居高位,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如今,人已作万古尘埃,事已成过眼云烟,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以后同废太子相关的话,在人前还是不要讲了吧。”
搭在下巴上的指尖顿了顿,收了回去。
纪凛没有说话,赵敬时也没抬头看,不用瞧就知道他脸色不会有多好。
半晌,纪凛居然笑了:“谁说你没什么见识,这不看得挺明白么?”
赵敬时缓缓抬头,纪凛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赵敬时,既然你看得这么清楚,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
“你觉得,瑞王什么时候会来找我?”纪凛闭着眼,“他胆子小,不禁吓,承泽带人去一问只怕就要哭了,如今种种线索指向耿仕宜是被人买了命,如果他真的是主家,你说他会直接找我说真相么?”
赵敬时无奈:“大人这就有些为难……”
“随便说。”纪凛不耐烦地打断他胡扯,“哪怕猜都可以,随便说。”
“……”赵敬时眼底划过一丝锐利的光,“小人别的不知道,只觉得,如果瑞王如同大人和太子殿下所说那般胆怯懦弱,他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买耿大人的命呢?”
马车吱嘎一声停下,纪府到了。
纪凛睁开眼,赞许地瞥了一眼赵敬时:“你看,都夸你看得明白了。”
*
夜幕降临,夏渊带着大理寺的人从瑞王府告辞了。
靳怀霄强撑了一下午的精神骤然松溃,他不顾形象,慌里慌张跑回卧房,砰地一声将门关住,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
他缓慢下滑,跪坐在地,一颗心狂跳不止,眼泪和汗珠一同掉落下来,很快就晕湿了地面。
不行,他自己这样担惊受怕肯定不行,一定会被发现什么的!
他撑着自己站起来,连滚带爬地扒开衣柜,从柜子最深处翻出一套隐秘的夜行服,笨手笨脚穿上后,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太慌张了,既担忧此刻会有大理寺的人看守着他,又担忧如今风声鹤唳,他会被人当做是意图不轨的刺客抓入大牢,所以他走得鬼鬼祟祟,只关注自己的身影是否藏得妥帖,就连呼吸都成了让他一惊一乍的杂音。
于是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有个人已经跟在他身后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