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棠梨仓促起身,走了两步,身形有些踉跄,婢女们急急上前搀扶,她又停住了,摆了摆手。
“娘子您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黛螺和胭脂担忧地望着主人。
傅棠梨慢慢地摇了摇头,她终于记起当时的情形,一时间冒出了涔涔的冷汗,残留的醉意都随之褪去,她僵硬地立在那里,手脚冰凉,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几乎要冲破胸膛。
暮色浓到深处便转无了,月华初上,隔着软烟罗的海棠窗棂照进来,和着烛光,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博山莲花炉中点着雪中春信,香气将尽,烟絮只有一丝丝,隐没在画屏的绣线中,不可捉摸。
“娘子。”黛螺再次叫了一声。
傅棠梨闭上眼睛,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经一片清明,用平静的声音道:“无妨。”
她神色从容,再无异样,令婢女为她换下那一身泼湿的衣裳,又叫胭脂梳头,一切有条不紊。
只不过坐在妆台前的时候,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突兀地问了一句:“你说,若是道长得知先前种种皆是假象,实则我刻意投其所好,不过试图愚弄他罢了,他待如何?”
胭脂以为娘子是在问自己,她有点摸不着头脑,犹豫着回道:“大约是要生气,或者难过也不定?”
傅棠梨沉默了一下,却喃喃自语道:“生气是必然的,但是,他那样傲气的人,怎么会难过呢,断断是不会的。”
黛螺瞧着傅棠梨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她心里隐约不安,屏退了闲人,委婉地劝道:“娘子,容我多嘴说几句,您毕竟和太子殿下已经定了婚约,身份矜贵不同常人,若和这位道长牵扯太多,时日久了,说不准要落下什么把柄,留下后患,依我说,您耍得差不多了,不如就此打住。”
“你说得很对。”傅棠梨今天难得听劝,居然立即点了头,“不如就此打住。”
原本不过是山中闲暇,聊以取乐,谁知道他竟当了真?
要和他当面分说清楚吗?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就被傅棠梨自己断然否决了,或许,是震慑于他强悍的武力,又或许,纯粹只是心虚而已,总之,心生畏惧,不如不见。
她思来想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终究是我错了,往后可都改了吧。”
黛螺闻言,大感意外,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胭脂为傅棠梨松松地挽了一个单螺髻,斜插了一只素金簪子:“娘子瞧瞧可好,这会儿天色晚了,也不出门,就简单些。”
傅棠梨端详了一下镜中的容颜,手指在镜面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低声道:“好,简单些,快刀斩乱麻,就是如此吧。”
她站了起来,双手笼在袖中,挺直了腰,冷静地道:“吩咐下去,收拾一下,全部随我下山回府,这处院子不必留人了,严家的五叔和婶子也一道走。”她顿了一下,环顾左右,补了一句,“马上收拾,今晚就走。”
黛螺和胭脂面面相觑,下面的小婢们也惊疑不定,管事的孙嬷嬷闻讯,赶忙过来劝道:“这会儿天都暗了,山上风大,不说旁的,只担心娘子吹风受凉,不如明儿一早再走。”
“马上收拾,今晚就走。”傅棠梨面无表情,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生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娘子一向温善可亲,从来没有这般严厉过。
左右不再敢多说什么,喏喏应是,很快下去各自动作起来,摸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将家什物件都收拾妥当,过来禀了傅棠梨。
轿子在大门外备好了,胭脂为傅棠梨披上那件藕灰缂丝银狐大氅,扶着她出去。
偏偏这会儿天上又下起了小雪,细细碎碎,要湿不湿,有一种黏腻不清的感觉,这大约是这一季最后一次雪了。
黛螺随手取了一柄伞为傅棠梨撑着。
胭脂眼神好,一下就认了出来:“这把伞,恍惚是上回娘子从云麓观带回来的,要叫人拿过去归还吗?”
傅棠梨沉默着,接过了伞,走出大门,远远地望着云麓观的方向。
夜色太沉,而月光朦胧,远山与近树都淡成了斑驳的墨色,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想来云麓观后面的梅花已经开始凋落,只有零星的雪点从眼前降落,如同过往种种,浮光掠影。
“你说天地之大,无家可归,以后我在之处,就是你的家,你说你没人疼爱,以后我来疼你。”
他说过的这些话,这会儿想起来,竟然记得格外清晰。
他还叫她“小梨花”。
何其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