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玉枝琼叶般养出来的太子殿下,哪咽得下这等粗茶淡饭?这份牵挂驱使着他,常在演练搏杀的喘息之隙,便挎上弓箭短刃,孤身潜入黄沙深处。
沙丘沟壑成了他的猎场。矫健的羚羊、肥硕的跳鼠......这些大漠生灵常被他出其不意地猎获。回到营中,他径直寻到后厨的管事伙夫,将这难得的新鲜血肉递过去,神色平常地低声叮嘱,“专给殿下添碗新鲜滋味。莫提是我张罗的,只道是伙食房自行添置便是。”
那伙夫掂量着手中犹带体温的猎物,再望一眼周正汗湿军袍上蹭着的沙砾,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赤野烽烟骤起,凶悍的兀鲁部族撕破边境。
周正目眦欲裂,手中长戟卷起血雨腥风,每一次劈砍都灌注着山崩之力。他并非只为守土开疆,更是要将太子萧承安,死死护在身后这片血肉铸就的铁壁之前。
便是流干最后一滴血,也绝不容兀鲁族蹄尘沾染储君袍角分毫。
他那近乎搏命般的浴血厮杀,身先士卒冲入敌阵搅杀的悍勇,终是惊动了上峰。主帅蒙川将军冷眼旁观,周正眼中那团压抑不住的炽焰,令他暗自心惊。
此子锋芒太锐,绝非池中之物。思虑之下,一封密信直抵帝阙,蒙川亲自举荐周正为前将军。
圣谕降临,金印加身。名衔高了,权位重了。
纵然远戍边疆,冲锋陷阵,亦不过是这庞大帝国战争机器中最为锋利的执行齿牙,遵循着他人谋划好的战图,在别人指点的方寸之地搏杀。那些能决定山河走向,兵马布略的机枢重地,那道象征着真□□核心的门槛,依旧将他拒之门外。
帐殿内灯火未熄,想来那清贵绝尘的人影正与股肱重臣商议国是,指点万里江山。
周正按剑伫立于沉沉夜色里,只觉得胸腔之中似有一把钝锯拉扯。他多么想有一日,能堂堂正正跨入那重帘深锁的书阁,哪怕只作为一个屏息凝神的末座,得以亲耳听闻太子殿下清越之声剖析战策经纬,得以借着讨论军务的光,贪婪地将那人专注谋略时的眉峰唇角刻入眼底。
离得近些,再近些,哪怕只是片刻,便足矣。
将帐内,灯火通明。医官为萧承安包扎肩头并不算深的伤口,而周正则沉默地站在下首,任由军医处理他手臂上的刀伤,深可见骨。
他低垂着头,视线凝固在那片晕开的血迹上,对臂上的剧痛浑然不觉,心绪却如滚沸的岩浆,翻腾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瞬息。
一切始于那场埋葬了辎重粮队的雪暴伏击。当消息带着军中制式箭簇的铁证传入帅帐,肃杀之气瞬间冻结了空气。
蒙川将军脸色铁青,负责粮道护卫与内部监察的几名将领汗流浃背。太子萧承安端坐上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檀木扶手上轻叩,目光沉凝如水,扫过在场每一位军将。
角落里的周正,一身玄甲如同融入阴影的磐石,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无声地逡巡着帐中每一张面孔。路线临时变更过两次,防护等级极高。
非核心要员绝无可能知晓最终路线,这绝非寻常胡虏劫掠。一丝冰冷的直觉如同毒蛇,顺着脊骨蜿蜒而上。
内鬼,就在此地!在这中枢将帐之内!
当蒙川厉声下令排查所有经手路线变更文书之人时,周正鹰目如电,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最微弱却也最致命的破绽。
跪在左侧负责驿传情报的校尉苏合,那低垂的眼帘在蒙川话音落定的瞬间,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
紧接着,他脖颈处的肌肤骤然紧绷泛白,喉结上下滚动的速度,快得几乎掩盖不住那份陡然蹿升的惊悸。
尤其当太子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拂过铺在桌上路线图的某处,一个名为“狼山隘口西侧缓坡”,极其隐蔽且与伏击地点高度重合的山坳时,苏合衣摆边缘的拳头,几不可察地蜷缩又松开,泄露出肌肉的僵硬。
电光石火间,周正心底那根绷紧的弦“铮”然作响。
这绝非巧合!太子殿下指尖的停顿,分明是在暗示,泄密的根源,在于那份承载着最终路线的关键文书,有人在其上动了手脚。
周正借口需加强太子宿卫巡逻安排,悄然退出将帐。甫一离帐,寒意刺骨的风雪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眼中炽燃的寒芒。他立刻召来那几名听命于他的将士。
“盯死苏合,查其居所!将他今日经手传递的所有文书副本,尤其是狼山隘口路线变更那份,给我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即刻!”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却如金石交击,不容置疑。
风雪成了最好的掩护。行动迅疾如影。不足半柱香,当将帐内正争辩问责之时,周正的亲卫已将确凿的罪证呈递到他手中。
在苏合营帐狭小卧榻的暗格里:几锭刻着兀鲁鹰隼图腾的黑金。
一封密信,内容是用狄文与汉文夹杂所写,约定粮队过“标记点”时伏击的指令。
最关键的是那份路线变更文书副本,在标注着“狼山隘口西侧缓坡”的文字旁侧,一个细小得如同蝇头的十字标记,赫然在目。
在军中驿传体系的最高机密图谱里,这个十字,意味着“此地可设伏,安全!速至!”的死神邀请。
就在周正手握铁证,面色如冰地指挥亲卫押着苏合,准备将这内奸带回帅帐公开审讯、彻底了结此事的刹那。
“轰!!!”
一股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冲天烈焰,刹那间从将帐旁存放紧急军报和存档文书的机要偏帐炸开。
火光撕破雪幕,木屑杂物漫天飞溅。
“有刺客!保护太子!!!”蒙川将军惊怒交加的咆哮在烈焰爆鸣声中响起。
苏合被抓,那潜藏在更深处的幕后黑手......狗急跳墙了!他们的目标,必然是太子殿下!
“押住他!”周正对亲卫厉喝,人已化作一道撕裂风雪的黑影,不顾一切地撞开慌乱的人群,朝着那烈焰熊熊的偏帐猛扑过去。
帐内已是一片修罗杀场,三名身着普通兵卒衣甲的刺客,刀法狠辣诡谲,正围着蒙川将军和两名死战不退的亲兵猛攻。
而在靠近帐壁的角落,萧承安已被逼得险象环生。他手中紧握着一柄临时夺来的短刃,肩头衣衫已被划开,一道血痕正缓缓洇开,苍白的面容上浸染了烟灰,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静锐利如寒星。
但他身前,两名刺客已然突破蒙川等人的纠缠,两道泛着诡异幽蓝的淬毒刀光,如同索命之环,一左一右,狠绝至极地直刺他的心脏与咽喉。
那距离,已近在咫尺!
“殿下——!”
周正的嘶吼几乎破音,理智、策略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视线里只有那即将被刀光吞噬的清俊身影。
那是他用命去搏,跨越生死也要守护的唯一。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空间格挡,本能主宰了一切。
在死亡刀锋触到萧承安衣袂的前一瞬,周正如同被火山爆发的巨力推动,整个覆盖着沉重铁甲的雄壮身躯,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和角度,从侧翼朝着萧承安所在的位置,义无反顾地飞身猛撞过去。
他选择了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隔绝刀锋的最后屏障!
利刃划破玄铁重甲,火星四溅中,一道冰冷的蓝芒狠狠切开了他后背的甲片连接处。
另一把更为致命的刀,被他横亘在太子身前的手臂,以最坚硬粗壮的部位,悍然格挡。
刺耳的刮擦声后,剧痛瞬间席卷神经。但周正的动作没有一丝凝滞,借着撞势将萧承安牢牢护在身下。压倒的同时,他反手自腰间拔出那把伴随他下山的玄铁长刀,双目赤红如血,手腕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力量,那长刀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撕裂光影的黑色闪电。
“呃——!”长刀精准无比地贯入那名被他手臂格挡开的刺客的咽喉。
刺客的惨嚎被喷涌的鲜血堵在喉咙,带着满脸的难以置信轰然倒地。
这一搏命式的阻截与反击,电光石火,生死逆转。
蒙川将军也终于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重创了缠斗的对手。随着周正的亲卫和营中精锐蜂拥而至,最后的残敌很快伏诛。
看着周正染血的臂膀,又看着地上已咬舌气绝的苏合,蒙川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上前一步,双手捧起从苏合身上搜出的罪证,呈给萧承安,“殿下明鉴!是末将御下不严,出了如此逆贼!周将军......临危不惧,舍身护驾,揪出内奸,功不可没!”
萧承安挥退医官,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周正面前,那张清贵绝尘的脸上沾着一点火燎的烟灰,肩头染血的绷带在烛火下刺目惊心。他无视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目光复杂而深沉地凝视着周正低垂的脸。
周正感受到那股熟悉又压迫的气息靠近,心跳骤如擂鼓。他缓缓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萧承安的眼神里,没有了当年初见时的惶惑,也没有了初到赤野时的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
有后怕的余悸,有失而复得的震动,更有一种......如同审视着稀世璞玉般的锐利与专注。
那只曾在第二次见面时,扶起他的手,此刻沾染着硝烟与尘埃,带着冰凉的寒意,却极其慎重地落在了周正那还在流血的臂膀伤口边缘,没有触碰,只是虚悬着。
萧承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清晰地穿透了静默的帐篷,落入周正耳中,更仿佛凿刻进他的心底,“周正......你又救了寡人一次。”
血珠顺着臂膀滴落毡毯,周正喉咙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更深的沉默,和几乎要焚烧殆尽五脏六腑的悸动。
风雪拍打着帐外,帐内却唯余一片死寂,以及那双穿透了生死与身份鸿沟,无声交汇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