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大爷听到门口的声响探头张望,昏暗的星光下,大哥大嫂大侄子齐齐整整地站在门口,面容被呼出的白气模糊,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边。
聂大爷心头咯噔一下,脑海里转了遍可能发生的大事,难道是来借粮的?
可自家也捉襟见肘,小建业早不复出生时的圆润模样,成了瘦瘦弱弱的小猫仔样,秋实天天“猫仔,猫仔”地喊他,这名字渐渐成了大家默认的小名。
借还是不借,这是个问题,正两难间,他起身将人迎进了屋。
聂老大三人进屋,把前厅挤得满满当当的。
两拨人一照面,借着昏黄的光互相端详,如出一辙的蜡黄面色,消瘦的脸庞,瘦削的身形。
徐大娘看清来人,喊道,“大哥大嫂”,打完招呼便吩咐儿女去后屋端茶倒水,自己则端坐前厅。
春花见状将在房内睡觉的小建业抱出来,塞到母亲的怀里,母女俩颇有默契,徐大娘一个意动,春花就立马递上道具。母女俩心照不宣,认定聂老大是来借粮的。
徐大娘特意把小建业抱在身前,盘算着只要他们张嘴,就抢在聂大爷开口前哭诉日子艰难,既堵住亲戚的嘴,也断了聂大爷接济大哥的念头。
不是她心狠,大哥家多少人口,哪是三瓜两枣就能填饱肚子的,看着怀里建业瘦弱的小身板,她又心疼地亲了两口小脸蛋。
大家在厅里围坐一圈,寒暄几句,切入正题。
聂老大愁眉苦脸地烤着火,沉声道,“老三,我们打算回老家了。”
聂大爷怔了一下,这故事走向,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他感到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重复了遍,“你们要回乡下?
他知道大哥家的负担,也清楚外面的光景,继续确认,“一大家子全回?”
聂老大无奈道,“就我们俩老的和你大侄子一家回。”
聂大爷追问,“怎么突然想着回去了?”
聂老大叹了口气,难为情道,“本来我们也犯愁,留在船上,定量不够吃,家里几个小的饿得直哭。回老家吧,“大锅饭”和“瓜菜代”(瓜菜代粮)也好不到哪去。前几天老二捎来消息,说村里解散了公共食堂,还允了在自留地种杂粮。全家一合计,干脆先回去一半,走一步看一步。”
聂家老父母早些年已过世,独留聂老二和孙子两人在村里,势单力薄独木难支。
每逢争执,若循君子之道动口不动手,家中没有女人帮衬,争吵斗嘴毫无优势,总被堵得哑口无言。
如行小人之法能动手就不废话,饶是他当年靠武力胜出,赢得“把头”的名号,这会儿也双拳难敌群掌,常被揍得鼻青脸肿。
如此这般,为君子为小人均不得其章法,索性当个俗人拉帮手,眼见政策有松动,立马告诉聂老大,兄弟俩一拍即合。
聂老大是兄弟中唯一在正常年龄按部就班结婚生子的。
他膝下子女比弟弟家的孩子们年龄大出一截,长子家的两个孙子已经是半大小子,能扛着锄头下地干活。
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带长子一家回乡的原因,男丁多,好种田,多种田,种好田,地里自留地的粮食才能有结余贴补县里两家老小的嘴。
他又不敢将全家都搬回去,这才决定先回去一半看看情况,可进可退,总归留条后路。
徐大娘听后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回老家好,我们这条巷子有不少人回去了,树挪死人挪活,守着田总归有条活路。”
要她说,大哥家里人多负担重,留在这儿,赚钱的少,张嘴的多,与其在这死守定量,还不如回老家,正好也给他们先探探路,没准以后还能借借粮。
徐大娘当下改了主意,决定等人走时送上两斤红薯。
大侄子搓着手在一旁诉苦,“叔,船上日子不好过,周围也有船家得浮肿病了,我们寻思,别的不说,那自留地里的出息总能进自家肚子,怎样都好过现在。”
聂大爷沉默良久,哑声道,“回去也好,谁知道明年什么收成,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
他有心想挽留大哥一家,可大哥家人口众多,三瓜两枣哪够填饱肚子。
聂老大揣着对未来的茫然,安慰自己道,“是啊,回去守着粮心里多少能踏实些,年纪大了,迟早是要落叶归根的。”
当初他们就是村里没活路被逼上船讨生活,如今风水轮流转,要回乡务农挣饱饭。
伫立目送聂老大一家离去,徐大娘半晌无言,常言道十对妯娌九不和,大嫂进门早又一气生了三个儿子,她是童养媳出身,婚前没少被大嫂指派活计,体会公婆的偏心。
待到婚后,不甘示弱的她让公婆好好体验了回便宜没好货的道理,生完女儿就再没动静,为此也受尽公婆的冷眼苛责。
当年几家挤在同一条船上,妯娌间少不了有些龃龉,她常常私下比较自己和大嫂的处境,气愤公婆的不公,暗恨自己肚子不争气,眼酸大嫂的顺遂。
如今得知大哥大嫂要回乡,她心中百感交集——既对侄子的处境心生怜悯,又对大嫂生出优越感,与大嫂攀比多年,今日终于大获全胜,从身份地位到子女出息再到日子盼头全方位碾压,而这种畅意中又不可避免地夹杂着对自己不道德心态而生的愧疚。
带着一丝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幸灾乐祸,她感叹道,“大哥也是为了孩子们,下面一串的孙子孙女,早些年人丁兴旺是福,眼下儿女成群是债!”
聂春花受聂老大回家的刺激,她看着身量不见长的小建业,心中焦急,也决意要解决口粮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