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说十万火急的事情?”施嘉意看见老熟人的一瞬间只想问罪魏小萍,“你把事情说得这么严重,我还以为你——”
魏小萍挥挥手:“哎呀你这孩子!老刘今天来看我,昱梧也正好过来,你俩小时候不是感情好,我就……”
回想起过往充斥着阴阳怪气的日子,施嘉意差点当场怒摔手机:“谁跟他感情好?我俩从小就不对付!”
“嘉意说得对——”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位老人握着纸杯进来,他通身一袭墨青中山装,脖子上垂着价值不菲的翡翠佛珠。
原本站在病床边的男人十分有眼色地上前搀扶,老人乐呵呵地冲房间内的两人说,“那时候我们昱梧不懂事,愣头青一个,今天刘爷爷给你赔不是了哈哈哈……”
刘老爷子和施嘉意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差别,面色依旧红润得不像是七老八十的人,步子走得慢而稳,背挺得很直,施嘉意恭敬点头问好:“刘老爷子。”
显然自动忽略某个人高马大的愣头青。
愣头青注意到自己被略过,也不觉得冒犯,自刘母逝世后,他的性格收敛了许多。
魏小萍在中间打哈哈:“小辈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呗!我们都老得棺材板都快盖上了,哪里还需要替他们操心。”
“你说的也是,”刘老爷子心情颇好,走到距离床尾半米的距离站定,“医院的事情我都打点好了,给你动手术的医生也都是选过的,上了手术台你放宽心,眼睛一闭一睁就出来了。”
魏小萍点头:“有你们在,我放心。”
“大哥不在了,你的事儿就是我们刘家的事儿,”刘老爷子霜眉肃穆,“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着。听说建宇明天回国也回来了?”
施嘉意心跳猛地漏一拍,扭头望见魏小萍点头说,“我就是小手术,这孩子非要回来看看,说是不放心……”
病房里的温度一瞬骤降,施嘉意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和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分别了快十年。
这么多年了,她早就理不清对这个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是爱还是恨。
说爱吧,她还是无法对他当初的所作所为释怀;说恨吧,好像也没那么恨了,有时她甚至试图解释他离经叛道行为后的动机。
太痛苦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他只是不知道怎么爱妻子和孩子。毕竟,他也是第一次当丈夫、父亲。
可是。
可是,就因为他不是个面面俱到、事事完美的男人,就因为他是第一次担负这些责任,就可以有犯错的机会,就可以让一个妻子、一个孩子、一个家庭承受他的失误后果吗?
不。不可以。施嘉意绝不原谅他。
“昨晚没睡好?”刘昱梧低头,目光直直地落在施嘉意的眼眸处,他像是儿时模样的等比放大,气宇轩昂,剑眉星目,又比年少时多了三分沉稳,他提示她,“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几乎是一瞬间,施嘉意已经收拾起眼底的情绪,面上的阴霾被雨后放晴般的笑容一扫而空,“毕竟奶奶最近住院,我睡着也不安心。”
“你啊!”魏小萍的语气满是对她不成熟的责备,脸上却笑开了花,冲刘老爷子说,“我这孙女就是太操心我了,一听说我住院就赶回来了!我早说过做事情不用急,哎呀,随家里人,都是一家子急性子……”
几人笑起来,施嘉意也陪着笑,见长辈聊得差不多,提出要送几人回去的建议。她客气说:“刘老爷子,您怎么回?我刚好开了车,送您一程?”
“不麻烦你!”刘老爷子的眼里尽是对施嘉意的满意,当初张牙舞爪的小妮子一眨眼,长成了落落大方的姑娘,他也替过世的好兄弟感到欣慰,“昱梧开了车,我们自己回去。你爸爸昨儿个还说我们两家一起吃个饭,你看你方便不?”
魏小萍对这提议没多大反应,反而转头冲施嘉意说:“你看你安排,要是有事儿不去也行!”
“这段时间我没有行程安排,我听大家的。”施嘉意笑着回答,环视几人时撞上刘昱梧略带玩味的眼神,劝说自己半天才不至于当场翻出白眼。
“我们很久不见了,”刘昱梧爽朗地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出去叙叙旧?”
施嘉意说:“我和你没话说。”
“你这丫头!”魏小萍一拍床栏,笑着骂,“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和别人讲话要有礼貌!”
笑声渐起,刘老爷子解围:“孩子有孩子的想法,我就喜欢嘉意这样有个性,爱憎分明的好孩子!”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施嘉意不觉得他是在夸奖自己,而是……像在为自己的宝贝孙子挑选适龄的对象。
比起接受别有用心的恭维,施嘉意选择了和老熟人叙旧:“走吧,老朋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病房,魏小萍在施嘉意身后喊:“你那臭脾气收一收!”
施嘉意充耳不闻,带着男人走到自助水吧。医院的贵宾楼层设有休息区,宽敞明亮,施嘉意坐下前给办公完毕的某人发了信息。
刘昱梧拉开皮质座椅,和她面对面坐下,两人各自端着一杯白水,附近没有来往的人,幽静的空间渗出尴尬的气息。
最终,男人开口:“我看到你入围的报道了,恭喜你。”
心内略一颤动,施嘉意奇怪地问:“你还关心这些呢?”
“当然。”他似是有些得意,眼睛亮了起来,“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有关注,你是个努力的人。”
施嘉意欣然接受这份夸奖,她对于自己领域内获得的小成功丝毫不感到惊讶,毕竟有恒心的人没有她拼命,和她一样拼命的人没有她七八年如一日的恒心。
她有着异于常人的执行力,待人接物井井有条,又肯下苦工钻研;她从不追逐潮流,而致力于成为创造热点和潮流的主导者。
因此,鲜花、掌声、喝彩和成功,于“春作诗”而言只是时间问题。
见气氛并没有缓和,刘昱梧耸肩一笑,“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意思。”
“你倒是也和小时候一样讨人嫌,”施嘉意回道,“这次来是什么目的?”
“什么?”
“你这回来医院是什么目的?”施嘉意放下纯白的纸杯,目光毫不避讳地望向他,“别跟我说什么是为了来看望我奶奶之类的瞎话。大家都不是小孩了,对彼此也还算有点了解。”
他望着她严肃的眼,心想施嘉意这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明明长相属于柔美、甜美一卦——圆而灵动的鹿眼,水润的唇,连带着唇下的细痣都显得柔情万分——偏偏眼里的神色和口中吐出的字眼,却散发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想,施嘉意这张脸实在不适合装狠,她和少女时期别无二致,只是眼底常年积聚的阴郁被一扫而空。
毫无征兆地,他问:“听家里人说,你还没有结婚……”
施嘉意蹙起眉,刚要扔出一句“关你屁事”,就听见他继续说,“如果你还是单身的话,我想——”
“你想干什么?”施嘉意抬起手,歪着脑袋露出一丝灿烂的笑,她的中指戴着一枚银色的素戒,“你以为我是戴着好看吗?”
怔了半晌,刘昱梧喉结微动,手心微微发力捏紧纸杯,“看来过两天的聚会,对你来说是件麻烦事。”
“怎么说?”施嘉意问。
刘昱梧看了她一眼:“你父亲好像有意向安排我们……”
这下轮到施嘉意懵了:“我怎么不知道?”
“只有你不知道。”
她沉默了,再一次,她的身体像是被冰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遍。她感到透心地悲凉,更可笑地是,这个拿着冰桶的始作俑者居然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妈妈也知道?魏小萍也知道?”怒意上头,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不信她们都知道!我不是小孩了,不会再信你那些鬼话……”
刘昱梧没多说,握着纸杯轻声笑了一下,“你不信就不信呗,我们周三晚上再见。”
空荡荡的回廊偶有护士经过,金属推车和冰凉瓷砖发出静音轮独有的闷响,施嘉意站在原地,思绪乱得像几天没梳也没上护发精油的长发,打了结似地乱。
施建宇想把自己推向刘家?原因是什么?家里的产业出问题了吗?还是有什么需要借助于刘家的地方?可真要是家里出问题,施家的几个长辈早就闹到医院了,怎么会到现在还相安无事?还有,施建宇常年在外,早就把自己这个女儿忘到九霄云外,怎么这回突然打起自己的主意了……
大脑飞速运转之际,施嘉意注意到刘昱梧脸上掠过的一瞬得逞之色,她猛地惊醒,咬牙切齿反应过来,“是你!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刘昱梧似笑非笑,起身往外走,经过她身侧的时候低声说,“因为我喜欢你,而你父亲也正好需要我。”
喜欢?投资?施嘉意冷笑一声。
难道只要是个人说喜欢自己,自己就得卑躬屈膝感恩戴德?
难道只要是家里有需要,自己就得扛起什么家族复兴大任的旗子,成为商业交易的牺牲品?
太可笑!她受过施家什么恩,什么惠,居然要她献祭自己的身体?
她这还是生活在新时代么?这里还是她施嘉意发誓要闯出一片天地的自由世界么?
简直是丧心病狂!施嘉意怒不可遏,抄起桌上的纸杯就砸向他宽阔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