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蔓帮军所有人都包扎过,包括孙策。别看他整天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他身上有大大小小几十条伤疤,新的旧的,深的浅的……除却初见时被祖郎伏击、浑身血污躺在泥地的模样,她再没见过他卸力的时刻。
他总说“我必须骑在马上,让所有人看到”
她知道,当江东子弟的目光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这些深浅不一的伤便成了无声的军令——主将的战马不能停,主将的腰杆不能弯,因为他是撑起整支军队的梁柱,连喘息都要化作进军的号角。
所以当乔蔓看见孙策被人抬回军营之时,她愣住了,她不敢相信那个永远身姿如松、纵马挥戟的身影,会有不在马上的一天。
眼看着那肩舆越来越近,她才有所反应。
乔蔓脚步略带踉跄着扑向肩舆。孙策苍白如纸的脸在暮色中忽明忽暗,整个人蜷在那肩舆上,大腿上汩汩冒出血迹来,在黄土上拖出蜿蜒的暗红轨迹。
乔蔓踉跄着跟在肩舆旁,手指死死揪住竹杠:"公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极了遭遇祖郎袭击第一次见到尸山血海的模样。
周瑜指节攥着染血的缰绳泛白:"伯符他…中了流矢,恐怕…不好了…"话音未落,乔蔓只觉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白,耳边连爆发的震天的议论声也听不到了。
"什么?!"她抓住周瑜的衣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衣料撕裂,"怎么会呢!他…他身上的伤疤比我们军中任何一人都多,他从来…从来没倒下过!"
难道就是今天吗?乔蔓只觉双腿发软,扶着营帐立柱才勉强站稳。乔蔓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动,周瑜染血的缰绳在眼前晃成一片虚影。孙策平素征战从无败绩,此刻却命悬一线,这是否意味着江东即将易主?她攥着衣角的手指骤然收紧,只觉眼前一黑又一黑。
“他…他不会死的,对不对?”乔蔓慌张的想要再说些什么,想努力从周瑜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痕迹,可惜她最终还是骗不了自己。
肩舆重重砸落在营帐中,震得地面簌簌落土。黄盖的铁枪"当啷"坠地,这位素来铁骨铮铮的老将踉跄半步,浑浊的老眼瞪得通红:"怎么会这样?!"程普颤抖着扑向担架,布满老茧的手悬在孙策染血的甲胄上方,迟迟不敢触碰。
"究竟发生了什么!"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众将的嘶吼声撞在牛皮帐上又弹回来。周瑜攥着半截折断的羽扇,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攻笮融时,敌军暗弩突袭。这支箭几乎正中伯符右腿,箭簇带倒钩,贯穿后血流如注......"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后半句话淹没在沉重的喘息里。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周瑜沉痛的闭上眼摇摇头。
随即他立马下令道“留一名医官继续为校尉诊治,没我的命令不得出入,周泰,传令下去,全军上下不得妄议将军伤势”
程普心中对周瑜妄自下令的姿态微有不爽,可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多说什么。
周泰一边痛哭一边传命
乔蔓刚想要主动请缨留下来照顾孙策,却见周瑜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跟我走”
乔蔓脸上还挂着泪痕,此时呆呆的看着他,良久道“不行,我要照顾伯符,军营里没有比我医术更好的医师了”
“刘繇得知消息,正在集结兵力准备反扑。你随我去前线医帐,那里伤兵成山,比这里更需要你”
“不,现在伯符最需要我”乔蔓有些固执道
乔蔓看起来很好说话,但她骨子却是充满倔强的,不然也不可能学识字,学谋略,学箭术,一直活到现在。
周瑜面部有些着急“瀼瀼你听我的……”
程普突然重重哼了一声,铁枪杵地震得青砖发颤:"瀼瀼愿意留下就留下!公瑾何必强人所难?"老将浑浊的眼睛扫过周瑜紧绷的下颌,腰间配剑随着动作发出闷响。
周瑜的目光在乔蔓与程普之间来回游移,最终松开了手。他似乎又朝着孙策的方位幽幽看了一眼,喉间溢出一声叹息“那好,便就由瀼瀼照顾伯符”
待众人都走后,乔蔓跌坐在血迹斑斑的榻边。营帐里只剩下孙策微弱的喘息声,混着药香与血腥气在狭小空间里盘旋。她把他的裤子割开,锋利的刃口划开浸透血痂的纱布和裤管,腐肉翻卷的伤口赫然在目——箭簇穿透的孔洞周围泛着诡异的青黑,浓浊的血水正顺着肌理缝隙缓缓渗出,将下方垫着的麻布染成黑褐色。那伤口像是张狰狞的嘴,在他原本布满旧疤的大腿上撕开新的血□□壑,与那些早已结痂的征战印记形成惨烈的对比。
乔蔓摸出藏在药箱底层的银针,就着油灯将针尖烧得通红。血腥味混着铁锈的焦糊气息在营帐里弥漫,她用镊子夹起银针,针尖刚触到血肉,孙策便疼得浑身绷紧,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
乔蔓的银针如穿梭的流萤,在皮肉间疾走如飞。当最后一线暗红丝线埋入肌理,营帐外传来三更梆子声,沉沉撞碎在夜色里。油灯将熄未熄,昏黄光晕中,孙策苍白的面庞蒙着层青灰,往日飞扬的眉梢此刻垂成脆弱的弧度,高挺鼻梁下,缺血的唇瓣不再挂着肆意笑意,唯有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像是凝固的蝶翼。
偌大的营帐内就他们二人,乔蔓瘫坐在孙策榻旁,她颤抖着伸手,指尖悬在他的大腿旁迟迟不敢落下,往日那些换药时的场景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左肩箭伤溃烂时他笑着说"就当多添条军功章",肋下刀痕深可见骨却还调侃她"下手比敌军还狠"。
她总想问他究竟疼不疼,为什么总是笑眯眯的一声不吭,好似自己是铁打的,可一直没能问出口,现在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问
乔蔓眼睛红彤彤“我有好多话想给你说,一直没机会,也不敢给你说,现在你受累听我随便说说。你总说不疼,可换药时绷带上的血都把布染透了,怎么会不疼呢?每次看你皱一下眉又强撑着笑,我的心都揪着疼。”她哽咽着,用衣袖胡乱擦了把眼泪,“你总把自己当成铜墙铁壁,可你也是人啊,会流血,会疼,会累……”
“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像你这般年纪的男孩,还是只会闯祸,没有一点生活远见只会跟父母要钱的不成熟的大男孩,”乔蔓的指尖轻轻拂过他道鬓角,声音里浸满疼惜,“而你却成了江东万千将士的主心骨,成了无数百姓士卒仰望的脊梁。你必须永远挺直腰杆骑在马上,你说阿权阿香还指望着你,你说你要让兄弟们知道跟着你是值得的。”
“我信你,信你能带着我们做出一番事业,信你骨子里的热血永远不会凉透,信你是这个时代最好的选择”
“你总说‘天命在我’,可天命何曾垂怜过凡人?”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知道史书里冰冷的记载无法更改……”她将脸埋进他染血的衣襟,“可我还是日夜盼着奇迹,盼着你能撕开既定的命运,踏着荆棘走到那至尊之位,而不是……”
乔蔓把脸埋了一会,才探出来继续说道"其实你不知道吧,我从前的人生像被钉在模具里的齿轮,按部就班地读书、考研,连迟到几分钟都要反复自责。那些日子沉闷得像实验室里的标本,连心跳都卡着精确的节拍。"
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映得他苍白的脸忽隐忽现。她突然将脸埋进他冰凉的掌心,声音混着呜咽炸开:"直到遇见你们——跟着你纵马踏碎敌阵的硝烟,看你每天像不知疲倦的太阳,连铠甲缝隙渗出的血珠都带着热气。替你敷药时你总笑着说'这点肉伤算不得什么',可绷带拆下来,伤口溃烂得连我指尖都在发颤。"乔蔓的指甲深深掐进他染血的衣袖,滚烫的泪水砸在他胸口,晕开深色的涟漪,"你用尽力气活着,把每个日子都过得滚烫,也把我这个死气沉沉的人,从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里拽了出来。"
她把脸埋进他颈窝,声音混着哽咽炸开:"原来人生不是机械地完成任务,不是困在实验室对着显微镜数细胞。而是该像你们这样,把滚烫的血泼洒在想守护的土地上,哪怕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要咬着牙闯出一条路。"
她的手紧紧攥住他逐渐发凉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流逝的温度:"在实验室时,我对着显微镜下的细胞标本,连自己为何而活都想不明白。可在这里,我用那些书本知识救回将士的性命,看着你带着众人从绝境里杀出血路,我找到了我的意义。"
“我给你讲讲我士卒时候的事儿吧。我们的伍长叫赵有得,有老阿迷,孟敢,洛子易……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但是我没能留住他们……”乔蔓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低落
“对了,赵有得说过他特别感激你,因为你帮他发了信,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们士卒里有好多人都很喜欢你,伙房老周、马棚的小张,营里大半士卒都把你当自个儿亲兄弟。”她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苍白的脸颊,“你知道吗?当初听他们说得神乎其神,我还偷偷想,这孙校尉怕不是三头六臂?心里头啊,满是不以为然。”
“你看,这些伤疤还没来得及好好愈合,又添了新的......”指尖抚过他肋下狰狞的伤口,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伤口边缘,“你总是把自己逼得这么狠,明明疼得连呼吸都在发抖,却还要笑着说‘不碍事’。”
营帐外传来更鼓声,她俯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口,听着那微弱的心跳,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死……你说过要带我看遍江东的明月,要和公瑾痛饮庆功酒……”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泣不成声的呢喃,“江东还没有平定,一争天下的宏图伟业还没有实现,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你说,还有好多地方没和你去……”
“仲谋还那么小……”
乔蔓的哭腔在寂静的营帐里碎成呜咽。她俯在孙策身上哭的没力气了,又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滚烫的泪珠顺着他腕间的疤痕蜿蜒而下,在染血的甲胄上绽开深色的花。“还没入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别凉,别凉,好不好……”
"我给你讲故事,你想听什么?"她抽噎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却仍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给你讲一千零一夜吧,我小时候我妈妈常给我讲的。你知道这个书名是怎么来的吗?”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掌心的老茧,“就是国王要杀人,然后有个姑娘就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国王听上瘾了,就让她每天晚上讲一个。”营帐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惊得她浑身一颤,“每天一个,一直讲到第一千零一个晚上……那要很长很长的,你要听我讲完,好不好?不听完不准死!”
“你说等平定江东,要带我们去看最美的日出。你可不能食言啊……香香还等着让你教她骑马,叔弼也盼着你夸他兵法有进益,还有仲谋……他虽然嘴硬,可心里最敬的就是你这个兄长。”
孙策的呼吸依旧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乔蔓将脸贴在他冰凉的胸口,听着那若有若无的心跳,像守着一盏风中残灯。营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与血腥气,混着他身上未散的硝烟味,刺得她眼眶生疼。
“我还有一个秘密没告诉你,我其实……”她的声音比帐外的夜风更轻,带着几分颤抖的犹豫。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乔蔓将脸埋进他颈窝,汲取着那一丝仅存的温度:“我其实……一直期待着能和你逐鹿天下,能实现你口中的‘江东沃土,终有一日尽在掌中’。我喜欢跟着你打天下,感受从未有过的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她颤抖的手指紧紧攥住他染血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说要在石头城上建百尺高台,看长江万里奔涌;说要让吴地的歌谣顺着商船传遍九州,让孙氏的旗号猎猎飘扬在每一座城池。”
“我们还说好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说江东话”
“你不能食言啊,你答应过要让我亲眼见证,你如何……如何踏碎这乱世,成就不世之功!”
她将冰凉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听着那微弱的心跳声,如同濒临熄灭的烛火。“你总说我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可没有你,这后盾不过是断壁残垣。没有你,又有谁能让我全力施展才能而毫无怀疑?”
他胸口的坚实给她安全,下午的慌乱褪去后,刺骨的寒意却从乔蔓心底漫上来。孙策真的倒下,周瑜那身傲骨,怎会轻易向十四岁的孙权俯首?还有黄盖、程普这些老将,谁肯服一个尚无军功的少年?更要命的是,城外笮融箭在弦上,孙权稚嫩的肩膀,如何扛得起这千钧重担?对于历史上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乔蔓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人该何去何从,她也不知道。
“你快点醒来吧!”泪水顺着面庞滑落砸在他手背上,“周瑜说过,这世上能让他心甘情愿追随的人只有你。如今孙氏基业未稳,那些老将的心思...”她哽咽着把脸埋进他染血的衣襟,“孙权连马都还没骑热,拿什么震慑三军?笮融的敌军虎视眈眈,你若不醒...”
营帐里,唯有两人交叠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时隐时现,烛火将熄未熄,在他们身上投下摇晃的影子,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未竟的心事。
晨光刺破营帐缝隙时,孙策猛地睁眼,喉间腥甜翻涌。正要起身,却见一抹素色衣角垂落在染血的被褥上——乔蔓歪着头枕在他胸口,凌乱的发丝覆在苍白脸颊,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痕,紧紧攥着他左手的双手即便在睡梦中仍不肯松开。
他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这一幕抽走,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他不敢再胡乱动,只小心翼翼地偏头,嘴唇却碰到了她的发顶。柔软的触感从唇间传来,带着淡淡的药草香,像春日里沾着露水的草叶。他心里一酥,身体里翻滚起燥热,竟比昨日笮融那一箭还要难捱。孙策看着她嫣红的唇瓣翕动,此刻她的呼吸扑在他锁骨处,带着潮湿的热气,竟比烈酒更令人头晕目眩。他鬼使神差地想,若此刻低头吻下去,那唇是否也会像看起来这般柔软?
汉哀帝早起不肯打扰董贤是否就是如此感受?
这个念头惊得他浑身一颤,孙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回避的事情现在一定要想清楚。
他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