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叶真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继续捧着从弟子那搜刮的话本子,送给梦中的楚剑衣,换上几片金叶子。
五日后,桃源峰,拜师大典。
楚剑衣一袭鎏金白衣,坐在海清左边的尊位。
高台上下,尽是花红柳绿。
桃源山女弟子女长老众多,从上至下,都以姑娘们的需求为先,在服饰上面也任凭她们兴味选择。
但为区分,内门弟子的服饰根据拜师不同,作了一定的色彩规定。
八长老钟爱明黄,门下弟子着装皆以黄为主。
半月前在山门一身浅黄打扮的姑娘,就在八长老门下。
被楚剑衣瞥了一眼的黄筝迅速站好。
海清古板老套,匆匆说过两句就回到座上,主持工作全由叶真完成:
“咱们桃源山虽不在八大宗门之列,但也排行第十,门内长老……”
寻常的介绍完后,叶真一一列举了所有长老的精通之法,让弟子们根据志向,凭借实力,争取获得内门弟子资格。
当然,她没介绍楚剑衣——本就是个挂名长老。
不知是谁透露了楚剑衣的长老身份,有弟子在下面高喊:
“楚长老不收徒吗?”
“楚长老看看我!”
“楚长老!楚长老收下我吧!”
海清椅子还没坐热,见底下乱象,正欲起身,一道绛紫色的身影挡住她的行动,横插在她和楚剑衣中间,是叶真。
“楚长老,今年我们宗门收了不少好苗子,你看要不要收几个弟子,扩充扩充门面?”
楚剑衣原本昏昏欲睡,被此番动静惊扰,站起来舒展腰肢,绕过叶真,面向众弟子。
见到楚剑衣起身,底下的弟子喊声更大:“楚长老收徒吗?”
楚剑衣一阵威压,顿时噤声。
她说:“收徒已满。”
威压消失,弟子刚缓过气来,唏嘘声一片。
再想争取争取时,那抹白色身影又消失不见。
“谁这么幸运啊?”
“那人肯定有大靠山!”
“楚长老这次收了几个徒弟呀?”
乱糟糟中,一位少女悄然转身,低眉的瞬间,哀怨之色在她脸上一闪而逝。
那头。
枫叶落满的后山林,楚剑衣抱着一坛青天高,半躺在歪脖子树的粗干上,醉道:“海清这脑子怎么想的,好酒就应该拿出来待客,藏什么藏?净浪费我搜寻符。”
一坛饮尽,醉卧枯树,再醒来已是后半夜。
“坏了!还没给小家伙喂药!”
楚剑衣心中隐隐不安,着急忙慌地赶回住处,来不及点灯往床上一摸:只有被褥和枕头。
这孩子自己爬出去了。
她掐了一个醒酒符,让自己保持清醒,又想掐一张搜寻符,可全身摸遍了,才发现早把最后一张用在了找酒上面。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楚剑衣暗骂自己,点燃一盏油灯,朝着屋子黑暗处走去。
“越桥!杜越桥!”
杜越桥蜷缩在西头房屋的墙根,只穿着里衣,脑袋靠着发霉的墙壁,紧抱双腿,冷得瑟瑟发抖。
外头那人,仅穿一件单衣,举着微弱的灯光,在破败漏风的房屋内穿梭,一间一间屋子找着,一个一个角落搜寻,一遍一遍高喊:“杜越桥!”
终于,当楚剑衣小跑到最后一间房子外头时,杜越桥尚未完全恢复的耳朵听到了,有人在喊她的新名字:越桥。
她翻涌着喉咙,张大嘴巴,动了全身的力气回应:“啊——”
楚剑衣听见了。
黢黑幽暗的空间里,被冷风冻住的时间,有一豆跳跃的火苗,慢慢地、慢慢靠近她,亮光、温暖,还有一个柔软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传递着比她高不了多少的体温。
怀抱的主人说:“吓着了吗?哭吧,越桥。”
哭吗?
麦收乖,不哭不哭……
“越桥乖,哭吧,哭吧。”
麦收不哭,再哭,娘就把你扔到山里喂老虎……
“越桥不怕,哭吧,哭吧,师尊把山精都赶跑了,没有妖怪吃得了越桥。”
麦收再哭,娘就不要你了……
“越桥哭吧,不要把眼泪都吃掉啦,哭吧,师尊在旁边呢……”
在记忆最深处,是人生开始的阶段,抑或是见到王大娘哄孩子时,产生的臆想,杜越桥看见一张熟悉的、更年轻的、与她相似的脸,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
那是娘。
娘抱着襁褓里一颗小小的麦子,轻轻摇着、哼着歌儿。
后来,那张脸慢慢褪去红晕,慢慢变老,变白,变得灰白,最后化为一团黑烟,和另外两张死人脸列在一起,朝她索命:
“杜麦收!还命来!”
她拔腿就跑,拼命地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轻,轻到跑不动了,轻到飘起来。
飘起来,再落下去,落到那个人怀里。
那个人说:
“越桥乖,哭吧,哭吧。”
她原本不敢哭,有一张无形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它不准她哭。
它是娘的手,是爹的手,是古往今来所有慈母严父、毒父恶母的手。
它捂着她现在的嘴、十五年前的嘴,捂着女的嘴、男的嘴,也捂着自己的嘴。
是千百年规训下长成的手,铜皮铁骨,坚不可摧。
可是那人的声音太温柔了,言语之间的力量太强大了,它们把那张巨手,一点点融化,一点点撬开,露出可以供她张嘴的空间。
那人说:“越桥乖,哭吧,哭吧……”
她终于再忍不住,发出幼猫一般的哭嚎:
“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