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岚所在的后勤部，部门领导是个不到50岁的男人，温文尔雅，沉默寡言，远远看上去有一点点驼背。顾岚觉得可能是主任个子太高的缘故。他常年穿夹克衫，黑西裤，让人看着就心生庄重严肃之感。当初顾岚刚来部门的时候，主任是不想让她做助理的，但因为原来做助理的那位有编制的同事去外地挂职了，部门里顾岚最年轻，也就先让顾岚做着试试。

顾岚对待工作也很认真。但有一次，部门有个急件，送来的同事也没有叮嘱，和往常一样，顾岚准备等等其他文件一起拿过去。主任来了电话，一向温和的他在电话里声音分贝提得老高，顾岚在电话里听出了他克制下的愤怒：

“那份文件你怎么还不拿过来，今天要院领导批的你知不知道，耽误事儿了你能负得起责？”

顾岚听着电话里着急的主任，蒙了，立马从座位上站起来：“主任，我马上过去。”

顾岚和主任不在一栋楼里办公，顾岚需要走出楼，穿过没有树荫的石阶路，到单位大门右手边主任所在的楼里。顾岚沮丧的垂着头，手里紧紧捏着文件，穿着高跟鞋的步子却不敢怠慢。

到了主任办公室，看着一脸阴沉的主任，顾岚双手举着把文件递过去，主任头也没抬，冷冷地说：“你走吧，文件我自己送过去。”

那时顾岚还没过22岁生日，带着校园学生的稚嫩，对工作的赤诚，还有她独有的敏感和要强。来单位以后她一直都很努力，哪怕一点小事情她都做得漂漂亮亮，她不希望自己拖后腿，也生怕有人说她不好，她知道要想在这个大院里生存，要做的就是好好做事，然后闭嘴。哪怕只是送文件一个简单的事情，她都能自己屡出一个SOP来。

当然，这是后来她去了互联网大厂才知道的，但那时候，她就总结了一套规律，什么时间点领导们都在，什么时间办公室人比较多，主任看文件的时间长短代表了文件的重要性。因此，她在各部门和院领导的面前表现得礼貌且有序，几乎滴水不漏。她不允许自己犯错，就和小时候她考试成绩只要滑出了班级前十名，她就会闭门在家学习，直到下一次赶上。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被误解的委屈，她胸口发闷，感觉一阵酸楚，关上主任办公室的门，在门口深呼吸两次，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她转头就看到程主任，程主任是人力资源部主任，校招的时候是程主任招聘她来的，程主任看到她，摆摆手，让她进来。

那时候她刚接手这个工作三个月，也马上到实习期结束了。程主任快接近60，马上退休了，他爱抽烟，办公室经常布满没有消散的烟雾。顾岚进门咳嗽了一下，她使劲咽了下口水，防止自己再次咳嗽。顾岚进门，嘴一咧，笑眯眯地和程主任打起招呼：

“程主任好啊”。

“小顾怎么了，你们主任凶你了？”程主任想必是看到在门口恢复情绪的顾岚了。

顾岚想起刚才主任冷冰冰的脸，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楚又上来了，她低头，强忍着情绪，轻声说：“没有的，是我工作大意了，我们主任挺好的，没有说我。”

程主任拧开他透明的玻璃杯，常年泡茶的缘故，玻璃杯的滤网口有明显的茶渍。顾岚看着程主任送了一口茶到嘴里，然后拧住茶杯口，抬头看着她：“那就好，你好好努力啊，我上次遇到你们主任还聊到你来着。”

顾岚低垂的头瞬间抬起，眼睛泛着光：“啊，是我犯错了吗？”

“没有，你别乱想。就是你的实习期马上到了，例行公事，要问问你们主任的想法”。

“那他说我什么了吗？”顾岚着急地问道。

“你们主任说你很努力，虽然很年轻，但是不毛躁，很踏实，交给你的事情他都放心”程主任说道。

顾岚听了，心里又一阵不舒服，主任如此信任他，她却差点耽误了事，刚刚的委屈又瞬间变成了愧疚。

程主任又说道：“所以这次，正好也问问你，你实习期结束有什么想法吗？”

“我——我想留下来，我很喜欢在这里工作。”顾岚挺直了腰板，脱口而出。

一个小镇姑娘得到了一份京城体制内的工作，哪怕没有编制，但比起很多人都足够幸运了，她当然想留下来。

程主任看着顾岚：“小顾，你是我招来的，我很欣赏你，你呀，闷头做事，不爱表现，很踏实，你们部门的同事也都很喜欢你，你别看你们主任看上去不怎么说话，但提到你，也总是表扬你，我是想让你留下来的。但是……”

顾岚眉头一紧。

“但是你也要适时地表现下自己，这大院儿，学历高的不计其数，有背景的不计其数，你要想在这个大院里生存下来，要找到自己不可替代的地方，要让别人看到你，这不是学校里了，你只要成绩及格就可以毕业。在大院里，你要留下来，要比在学校里下多十倍，甚至百倍的功夫。”

这是第一次程主任和她说这么多话，她没有想到一个快退休的老头会和她说这些，即使是爸妈，也没有和她提到过。顾岚一时没有办法把眼前苦口婆心的程主任和面试时候不苟言笑的程主任联系到一起，霎时间莫名有点感动，脸一阵阵地发烫，但该死的笨嘴此刻竟不知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程主任接着说：“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要想好未来的路，在京城生活，很难，在大院儿生活，也很难，你要好好规划规划。”

说罢，程主任对顾岚点点头，没再说话，示意她出去了。顾岚不语，走出了门。

回办公室的路上，顾岚一直回味同时又有点苦闷，她从小就不爱表现，也不知道如何表现。

她是个美人没错，但美貌加上年轻，在体制单位不一定都是通行证，也有可能是限制。

当时啦啦队找人当队长的时候，顾岚是不情愿的，她总是不爱露出头来，想着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可以了，但她想起了程主任的话，她想留下来，那么就要让更多人看到她，被看见才有被提及的机会，留下才会有希望，于是她选择接受。

‘送文件’的事后来没有耽误，顾岚的主任再没有提起，对顾岚的态度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顾岚自己更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了，她会在文件到她这里的时候多问一句，是急件吗？

临近比赛，顾岚的排练也在进行着，周一乐除了要参加羽毛球以外，还是乒乓球比赛的候补队员，每天都要训练，时间更紧张了。她们偶尔在宿舍的卫生间见过几次，开始几次见面的时候，顾岚是有些尴尬的，周一乐倒是没有什么异样。顾岚想，怕是自己想多了，能有什么奇怪呢。

5月中旬的周末，运动会开始了。

院领导出席做了动员讲话，整个机关所有单位的参赛人员都来了院里，运动会持续了整个周末，周六是羽毛球，周日是乒乓球，分为混双、男子双打和男子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