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不依不饶地再次响起,准确来说是“砸”。刺青已到了收尾阶段,虞滢滢这才从如入无人之境的状态脱离,茫然地抬起头,满脸问号。
杨么尴尬一笑,只得去开了门,走进来破口大骂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老对头,李子昂。
“插草标的,翅膀硬了啊,还没掌着兵权,就敢把你九哥当空气?”李子昂破锣般的嗓音在密室内回荡。
“插草标”意指杨么如鸡子般被钟执从牙婆买来的旧事,而李子昂正是当年钟执在集市上牵着两垂髫童子中的一人,从小被钟执养在身侧,自恃身价更高,总是拿这说事。
杨么又怎会任由他指指点点,眼见两人又要打起来,虞滢滢冷脸下了逐客令:“要打出去打,这里庙小,供不起两尊大佛。”
两人这才收拾了脾气,但言语间还是带着机锋。
杨么挑衅道:“大统领,不急着去夺城池,建功立业,在这闲逛?”又自问自答:“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没有人能让你冒领功勋。”
李子昂面有忿忿,却是按耐住了,正色道:“过去的事无需再提,幺妹,九哥有个提议,此次夺城混战,堂下野心者如云,但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吾耳,何妨了却旧事,携手共进?”
“若吾为一军统制,君当立副统制;若吾为五军大都督,君当立副都督,汝之意下如何?”
杨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李子昂,别说是让我屈居于你之下,就算是你眼巴巴地来辅佐我,老娘都看不上。”
熟料,李子昂却难得没有生气,而是冷笑道:“诸位都听好了,将来给我作个见证,鄙人已经承了义父的意思,将话带到了,是这个不知好歹的,自己拒绝了,届时可别又向义父告状,说我故意不用你。”
杨么心知钟执素来偏袒李子昂,虽当众将其褫夺白身,此番夺城混战,却必然会给他个机会,麾下定然兵强马壮,极大机率能夺下一方城池。
可那又如何?再难还能难得过一穷二白,连兵符都要靠偷靠抢靠骗的时候?
杨么不以为然,撇嘴摆手:“好了,废话说完了,你可以滚了。”
“走,我凭什么走?”李子昂干脆就地盘腿坐下:“等你们走了,我有正事与滢滢商量。”
“这会儿又成了滢滢?”杨么讥讽道:“饭厅里干什么去了?”
杨么指的是几日前,李子昂刚发现是虞滢滢偷了兵符,气盛之余,故意在众人用餐、虞滢滢为钟执添饭时碰倒,给她难堪。
“还不是为了你这白眼狼?”李子昂气急败坏,站起来指头都快戳到杨么脑门上:“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又怎会与滢滢心生间隙?”
杨么撇开李子昂的手,回怼道:“那岂不是好得很?赶紧有多远滚多远,五姐配你小子实在太浪费!”
“浪费?”盛怒之下,李子昂口不择言:“她克死三个丈夫,除了我,还有谁要她?”
“三个怎么够?”杨么也越说越离谱:“我若以后掌权,要给五姐填满后宫三千,夜夜做新娘……”
“啪!”“啪!”两个巴掌过去,杨么、李子昂俱是捂脸,看着眼角泛红的虞滢滢瞠目结舌:“都给我滚出去!”
“还有你!”虞滢滢把还在整理衣冠的赵明也一并推了出去,关上门后,眼泪终是无法自抑,簌簌地流下来,浸湿了地面。
一炷香后,终于收拾好情绪的女人,低头走进斋堂内最深的厢房,恭敬禀告:“天王,未在赵明背后见到任何文身。”
“这倒是有趣了。”侧卧案前吞云吐雾的男人慨道。
须知本朝文身之习蔚然成风,无论军卒老少,只要是混迹市井之徒,免不了浑身肤札,还发展出了专门的产业--劄工,即刺青师。
唐人有诗云“长安少年多英雄,胴臂竞相比雕青”,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镂身之事,终究不上大雅之堂,因而本朝刺青之风如此盛行,其中还有一则故事。
开国太祖郭威幼时家贫,偶遇一道人,欲为其刺青,为了赏银,郭威同意了。
道人在郭威脖子后方,右边刺上雀,左边刺上谷粒,并叮嘱他好好保护刺青,雀衔谷粒之日,便是其称王之时。
后郭威侍奉隐帝刘承祐之时,为了打消刘承祐疑忌,郭威还袒胸露背,将刺青亮给隐帝,自嘲:“世间焉有‘雕青天子’之理?”
熟料,五十而知天命,也不知是人老皮皱,还是马上天子屡经战伤,周太祖称帝之时,后颈上的雀竟真的衔到谷粒。
再往后,因亲子双双殒命,病入膏肓之际,为稳定局势,郭威将皇位传给了妻子柴氏的侄子兼义子柴荣,绵延后周国祚百年。柴氏后人为感其恩,皆效仿郭威,留下刺青。
“天下第一上等人”的皇室尚且如此,民间蔚然成风也就没什么出奇的了,特别是军队这种高度强调纪律和同袍之情的地方,一方节度,甚至一军统制,要求麾下军卒留下其烙印,更不会是什么奇事,王延州威压尤甚,自然不会例外。
除非赵明说了谎。但其被擒时,身披盔甲,又分明是王延州麾下小兵装扮。
“本朝素来讲究以文驭武,莫非那赵明并非白身,而是有功名在身的文臣督军?”在旁侍候的贾富贵忍不住出声,又觉得有些离谱,高贵的文臣督军,不在大后方待着,为什么要独自上战场?
“亦或者这王节度有什么怪癖,命人将刺青纹在下半部分?”
“都有几分道理”钟执沉吟片刻,问道:“江陵的探子可有消息回传?”
“军营内部,密不透风,再加上那荆湖北路经略使林鼎刚内部清剿过一轮……”贾富贵讷讷,不安搓手。
“罢了,料他孤身一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钟执又叫住了准备退下的虞滢滢:“但还须应料敌从宽,辛苦五娘子再探,搞清那厮是什么来头。”
“怎么探?”虞滢滢心头一紧,条件反射地问道。
“你还能探什么?”钟执冷笑,缭绕的烟雾遮住了老人的表情,看不分明,但虞滢滢能够想象是一副怎样的嘴脸:“当然是让那厮在你面前宽衣解带。”
女人心中翻江倒海,但终究还是诺诺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