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吧。”厌殊拔出腰间长剑,席地而坐,将武器立于身侧。
霎时间,天地变色。
方衡目不转睛地盯着厌殊,近距离观察龙族蜕鳞的机会实属珍贵,他不想错过。
他看见厌殊闭着眼睛,豆大的汗珠逐渐凝聚成形,汇集在男人俊朗的鬓角,沿着颧骨滑至下巴,汇聚成一道细雨。
熊熊烈火由内而外烧毁了厌殊的衣衫,露出一大片饱满而又精壮的肌肉。原本属于人类的皮肤逐渐显现出鳞片的纹路,男人的额头上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出一对龙角。
鲜血从龙鳞的缝隙向外渗透,旋即,便被烈火烤干。
厌殊似乎正在承受剧痛,一双剑眉深深皱起,眼角流出血泪,将鬓角的龙鳞染上一抹瑰丽的红色。
方衡看着此情此景,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右手已然探入袖中,捏紧了一张仙帝亲手炼制的九霄玄雷符。这张符极为珍贵,其中封印了一道仙帝在两百年前的天谴中收集的天雷,哪怕是太乙金仙被此符击中命门,也能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可惜,厌殊的实力远在太乙金仙之上,方衡不能确定这张九霄玄雷符是否能将厌殊击毙。此时有蜕鳞之劫助阵,厌殊似乎无暇顾及其他,或许尚存一丝可趁之机。
只是万一失手,诸多努力必将功亏一篑。
摆在他眼前的是一条捷径,但他不敢冒险。
可是……
万一得手,他就不用继续再陪厌殊玩这场角色扮演的游戏,战线一旦拉得太久,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回想起昨夜的危机,又想到刚刚的强吻,方衡的内心几乎一边倒地倾向了眼下的捷径。
他不想再被厌殊按在怀里,被迫承受那份过于病态的感情。
——杀,万一失手,厌殊也会身受重伤。他会在第一时间告知仙帝,让仙帝率领仙班众人即刻杀入隐龙渊。
就在符纸出手的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一个细节:厌殊明知他图谋不轨,却依然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这恐怕便是厌殊对他的试探。
这个男人想要得到他,却从未放下过对他的戒备。
方衡呼吸一滞,有些庆幸自己及时收住了手。
他低下头来,果不其然,一只漆黑的龙爪死死攥住了他的右手手腕,锋利的指甲能在瞬间切断他的整个手掌。
烈火顺着厌殊的身体,爬上方衡的袖子,所幸,天蚕丝阻碍了火焰的扩散,并未让衣服的主人受伤。
“方衡。”
魔尊睁开一双染着血泪的金瞳,静静地看着他。
“本座一直在想,你究竟何时才会对本座露出獠牙。”
“尊上多虑了,周围的妖灵被您的动静吸引过来,我只是担心它们会对尊上不利,不得不提高戒备。”
龙爪猛地将方衡的右手从袖中拽出,露出那张几乎快要被手汗打湿的符纸。
“你打算用这种东西对付一群尚未筑基的小妖?”
那双布满血丝的金眸似乎能洞悉世间一切真伪。
“关心则乱。”方衡避开厌殊的视线,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作为尊上最忠诚的下属,我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献给尊上。”
厌殊淡然笑笑,不置可否,嘴角猛地滑落一道红痕。
方衡明白,那是怒火攻心,气血倒涌。厌殊面上看着平静,内里早已翻江倒海。
他莫名产生一股愧疚的情绪,可是转念一想,这不就是他最初的目标吗?
厌殊闭上眼睛,轻轻擦去嘴角的鲜血,再度睁眼时,已是云淡风轻,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想来你筋脉尽毁,独自深入隐龙渊,必然有所依仗。本座不问,不代表本座不知。”
“尊上英明。”
“就算你失手伤了本座,本座也不会追究,因为本座需要你,本座离不开你。”
“尊上大度。”
“可是本座的心也是肉做的,本座也会悲伤,会恐惧,会惶恐不安。本座对你百般溺爱,只求你将本座当成一个活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个没心没肺、无欲无求的怪物!”
“尊上……”方衡词穷了。
在纯粹的感情面前,一切花言巧语都是徒劳。
“本座不会追究你的冒犯。”
厌殊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
“只是本座十分好奇,仙帝居然愿意将此等宝符给你,仙帝与你,究竟是何种关系?”
方衡不知这家伙又在吃哪门子的飞醋了,当真是百口莫辩。
“我曾是仙帝的心腹,身为医修,战力不如其他流派,自然需要许多外物防身。”
“心腹……?”厌殊收回手爪,眸中似是有些茫然。“那本座与你,又是何种关系?”
——你烧糊涂了吧!
方衡在心中啐了一口,正要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便看见厌殊伸过手来,掌心里躺着一枚流光溢彩的龙鳞。
“收下,这比仙帝给你的符箓好用。”
方衡微微愣了愣,心跳猛地加快。
仙帝让他收集龙鳞,没想到来得这么容易。
他正要将龙鳞放入乾坤袋,却看见那片龙鳞有如活物,钻进他的左手手腕,在光滑的表皮上形成一块鳞状的花纹。
“那是本座命门处的鳞片,能与你的灵魂牢牢绑定,不随时空变迁而消散。从今往后,所有加诸你身的伤害,会由本座承担一半。一旦你有危险,本座便会立刻察觉,循着疼痛的源头找到你。本座与你靠得越近,替你分担的疼痛越多。”
方衡受之有愧。
厌殊明知道他心怀杀意,却依然将龙鳞送给他,这份气度,方衡心悦诚服。
“尊上何必……”
“有必要。”厌殊提起长剑,在两人周遭的地面上画了一个圆圈。“那些妖灵应该不会靠近了,接下来,本座需要你陪本座共渡难关。”
“刚刚的烈火——”
“只是热身。”厌殊皱起眉头,面色严肃。“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始。本座需要你陪本座一同跨越时空,完成天道的试炼。”
“这对你来说确实不公平,本座不该将你卷入本座的天劫之中,所以本座给你的好,你应当理直气壮地接着。本座就算把心肝肺全部掏出来送给你,也不过是投桃报李。”
方衡心里百感交集。
一个残忍到虐杀陌生人满门的魔头,为何会有这么坦诚真挚的一面?
“尊上为何对我如此放纵?您夺人性命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您会对陌生人下手吗?”
“如果你说的‘陌生人’和仙帝有所关联,本座会。”
方衡愈发困惑。
无忧谷是他一手创建的医修宗门,而他这位祖师爷是仙帝的心腹,说是仙帝的左膀右臂绝不过分。
难道说在厌殊的评价标准里,无忧谷算是仙帝派系?可是在此之前,他从未和厌殊打过照面,厌殊根本不认识他,又为何要对他的徒子徒孙下手?
他觉得自己对厌殊还是不够了解,他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
“你在担心本座日后会对你下手?”
“……啊?”
方衡意识到厌殊理解错了,厌殊以为他在自危。
“放心,本座曾向心魔立誓,此生不杀医修。”厌殊搂住他的腰,把他抱进怀里。
方衡茫然不解,无暇顾及厌殊的亲昵行为。
既然魔尊不杀医修,又为何要在千年之后屠戮无忧谷?心魔可不是闹着玩的,向心魔立誓是极为严肃的行为。
他想当场开口,向厌殊讨要一个解释,然而当他抬头看向厌殊的脸时,满腔怨言便被堵在了喉咙里。
龙在落泪。
如冷血动物一般阴冷可怖的金色竖瞳被泪水打湿,看起来脆弱而又无助。
“本座不杀医修,就是为了遇见他的转世。”
龙的眼泪从高处坠落,砸在他的脸颊上,一滴又一滴。
“两百年了,本座一直相信,他的转世会再度出现在本座的面前,回到本座的怀里。”
方衡感到自己的灵魂似乎被拖入了一片混沌的漆黑。
在彻底陷入晕厥之前,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触碰到了一个温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