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浓稠的墨,沉沉地涂抹在卧室的窗户上。只有小区里偶尔滑过的车灯,在窗帘缝隙间投下转瞬即逝的光痕。
白天的交谈,那些关于缺失与填补的深重话题,终究在沉睡的意识深处泛起了涟漪。
梦中林鹿仿佛又闻到了那混杂着廉价香水、烟草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铁锈般沉闷空气的味道——那是她被卖掉之前的“家”。
记得最清楚的不是脸孔,而是母亲那双总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她的眼神很少是温存,更多是疲惫、麻木,或者……不耐烦?
有一次她发着高烧,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咳嗽,渴望一杯水,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能摸摸她的额头。
她记得那双粗糙的手推搡了她一下,伴随着含糊的斥责:“别嚎了!烦死了!别吵到我儿子了!” 那带着嫌恶的推搡力道,像一根细小的冰刺,远比发烧更清晰地扎进了记忆深处。
后来被拉着走的时候,母亲接过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她记得自己死死抱着母亲满是补丁的裤腿,抬头望见的那张脸,有瞬间的扭曲——不是不舍,更像一种急于摆脱负担的、混杂着羞愧和粗暴的决绝。
那只本该抱住她的手,最后却是用力地将她剥离开,推向陌生的黑暗……这清晰的剥离感,是“母亲”这个概念给她留下的最后、也是最深刻的烙印。它不是柔软的怀抱,而是一道被强行撕开的、鲜血淋漓的口子。
所以后来,当林满在那个脏乱、充斥刺鼻消毒水味道的垃圾堆角落里,向她伸出手,问她饿不饿时,那只手传递过来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一种足以颠覆她认知的震动——原来,手可以是温暖的、带着目的明确的善意,可以不是为了推开。
林满这边也梦到了小时候的场景。
从小在福利院,她像个小小的研究员,躲在角落观察那些来探望其他孩子的“妈妈们”。
她见过形形色色的表情:担忧、心疼、欢喜、生气,还有不耐烦。
她曾偷偷模仿过那些拥抱——抱紧冰冷的枕头,想象着那种被包裹的温暖是什么感觉。
她甚至因为“假装妈妈”的游戏玩得太投入,给一个小布偶梳头时太过用力,扯掉了它的手臂。
那时的慌乱和沮丧,并非因为玩具坏了,而是发现,她模仿的“温柔动作”,似乎力道总是掌握不好,带着一种笨拙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生硬。
她知道别人的妈妈会给发烧的孩子煮一碗甜姜汤,会唱温柔的歌哄睡觉。这些知识她都有,像收集来的拼图碎片。但当它们该拼凑成一个具体的、属于自己的“母亲”形象时,却是一片混沌的虚无,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投射不出来。
她能想象出怀抱的温度,却无法想象那是谁的身体传递来的。这个认知上的空洞,让她在面对林鹿可能拥有的、哪怕是痛苦的母亲记忆时,都有一种微妙的隔阂感——她没有伤口可舔舐,也没有图像可供厌恶或怀念,她的起点,本身就是一种彻底的缺失。
这时她们梦中的场景突然更加清晰起来了,也突然……可怕起来。
林满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空旷得只有回声的福利院午睡时间。
阳光刺眼地从高高的窗户射进来,落下无数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双眼睛在嘲笑。
她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周围是排列整齐却冰冷的小床,上面躺着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模糊的“妈妈”们走了进来,带着糖果、新衣服和温暖的怀抱,径直走向属于她们的孩子。
林满也想上前,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孤儿”,但那种“孤”,在梦里变成了一种具象的、沉甸甸的、只有她能看见的烙印,像胎记一样醒目。
她张开嘴想喊“妈妈”,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棉花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她焦急地向每一个经过的身影伸出手,却没有人停下脚步,眼神扫过她时,如同扫过空气里的一粒尘埃。
那种被世界彻底忽略的、巨大的空洞感席卷了她,冷得她浑身发抖。
她想找林鹿,可小小的林鹿在哪里?梦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无尽的阳光下,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无处可去的影子。
林鹿在梦中感觉到她被一只粗糙冰凉、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视野摇晃,只能看见磨损严重的裤脚。
那只手突然狠狠一甩,巨大的力量将她从某个温暖的、带着腐朽食物气味的边缘推了出去,坠入一片黑暗的虚空。
她惊恐地回头,只看见门在眼前“砰”地关上,留下一条越来越细的光缝,缝隙里是那双布满红血丝、只剩下冷漠和厌烦的眼睛。
冰冷刺骨的孤独和背叛感像海水一样瞬间淹没了口鼻,让她无法呼吸。梦里没有林满的身影,只有那道冰冷的关门声在耳边无限放大、回荡……
几乎是同时。
“呃——!”
林满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攥住了她,梦里那彻骨的孤寒还未散去,她下意识地、近乎惊慌地伸手摸向旁边——触手是一片温热的肌肤。
与此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