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差不多凄苦的身世,夏宪也会跟朱向明随缘地聊点别的,比如说他外婆固执地撵他走,独个照看着他哥哥留下的孩子,离他远远地生活,从来没说起要他拿钱回去养家。
但即便如此,夏宪还是自觉自愿地,非把他们惦记着。
甭管外婆说你不要回来我看见你就生气,也甭管多或少,他就固执地坚持着,挣一千给五百,挣一百给五十,这样那样。
也不止为自己的事儿固执,在做音乐这件事上,即便乐队里其余人有点家底可挥霍,夏宪也是固执的。
夏宪说过,救急不救穷,不可能也不能让别人掏钱弄我这东西啊,不然我算个什么?
夏宪还说,烦死了,不想弄这破歌了,谁再让我出去演我就自鲨。
然后夏宪又说,不然再弄会呗?说不定下一首就出圈,老子就红了。
努力摆脱不得志,而反复的自我否定和自我开解,就是乐队人每日的必修课,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夏宪那乐队真就是凭大家的努力还有挣扎,以及精打细算勤俭持家苦熬过来的。
也不光夏宪,如许平,如吴辛,如余豆果,朱向明望着自己身旁这些人啊,知道他们刚在舞台上喧哗乐观,积极跋扈一场,但或许下台一转脸就抑郁了,甚至要大哭起来。
演出很累,巡演更累,所有人大声嚷嚷着我要喝酒我好想哭啊,全为抵消那明知付出与收获不匹配的狼狈。
但酒精和释怀也有不好使的时候,眼看着心中的火要烧尽,绷着的弦快断,大家都开始为一些无聊小事敏感,彼此指责发脾气,仍旧是夏宪,他鼓起勇气作出决定,让所有人都停下立刻休息,然后十天、半月、一季,最后整整一年都休息过去。
也是在与他们交换悲伤分享快活那时,他们是无心地,但也将朱向明开解。
看着夏宪余豆果许平吴辛,就如看某时某刻某普普通通自己,朱向明因此了然,原来人人都会畏惧不可知的前路,也不喜欢无能为力的自己。
无法像眼前的他们那样,习惯肾上腺素飙升的兴奋,又耐得住结束后的空荡失落,朱向明旁观后想通,于是庆幸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如今的朱向明也想,其实不管是不是普通人,最好都尽量快活去过这辈子,哪怕要为此迷信一些前后矛盾的真理,还要由得那自认矜贵的眼泪掉下来,只要能换到内心安宁一隅,那就都行。
好比裴青吧,他那随时随地的小脾气发作,或是说话阴阳怪气都不坏啊,挺好的就,朱向明真不讨厌他任何真实的模样与性情。
怎么舒服就怎么过,宁可有棱有角有精神,造作着也体面着,比那硬装没事儿人强多了,朱向明如是想,也就顺着裴青刚才的话道:“我知道,以前宪儿他们也老这么说,幸亏他们现在是熬出来了。”
听得出朱向明的语气是为他人而感动快活,裴青却是有些失落,然后庆幸自己一张嫉妒的脸正隐藏在黑暗里,朱向明是望不清的。
他就笑笑,重新组织语言,然后对朱向明进一步解释道:“我意思啊,如今想弄好乐队不花钱是不可能了。因为乐队太多,想出头的更多,但真出头的没几个,你说哪怕我弄的是个一般乐队,专场我不想了,我出去演个拼盘,也总得有点人脉把我带上台去对不对?这不得交际吗?不得打点吗?不得交朋友吗?再说了,以前出去巡演一趟几万块钱,现在出去巡演少说几十万,人家场地根本不和你分票房,你有本事卖票你想演可以,你直接包场。”
确实是,朱向明以前就跟着夏宪他们到处跑,听圈子里的老人儿形容他们从前住小破出租屋,就在酒店啊宾馆里演party,从来不搞什么审批之类的,而且十天半个月的能有个一场半场就不错,不像现在终于有个乐队节目红火,才带来了满大街商机。
不止有300块钱包教包会,找俩不得志的艺校生唱流行歌当配菜给人下饭,就好意思管自己叫livehouse的店海了去了。可要是在三十年前,哪有什么livehouse不livehouse?离开那一线大城市地方,街头连大酒吧小夜店都不多。
那时候的票钱也便宜,乐手演完当时美滋滋,回头跟老板一分账,发现人均到手百来块钱,甚至连分不到钱都有,跟现在简直不敢想。
而后来吧,像夏宪啦,裴青啊他们这一代年轻点的乐手中,也有混得不错的,只是夏宪也曾伤心地说,吗的可惜,不是我。
世道不好啊,一些人有资源有靠山,到处巡演发歌商演上音乐节马不停蹄,一年收入几十万甚至几百万,而另外一些人要什么什么没有,新专录一半就得砸锅卖铁喝西北风,不知道该去哪儿蹭下一顿饭。
讲白了,乐队这圈子跟其他圈子一样,总有个二八定律,唯有那出头的二能挣着钱,于是哪怕不说裴青,或者夏宪,就连余豆果从前都为此骂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