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谢昀瞳孔骤缩,“为何不派人悉心看守?!”
“他在被抓之前就已服毒,发现之时早已无力回天。”
“这岂不是存心断我们的线索!”谢昀闻言猛然直起身子,胸口剧烈起伏,攥紧的拳头深深陷进床榻中。
“承玉,”裴昭下意识去扶,脚下却踉跄半步,“看这般情形,即便他活着也必不肯说。”
“只有死人的嘴是最严的,如此所有人都会以为兵部侍郎无颜面圣,畏罪自杀。”谢昀叹道:“背后的萧家岂不是死无对证了。”
“承玉,昨日在地道时,你为何知道那么多?”
谢昀知道他是问自己怎么知道那些死士中毒之事的,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答。
他沉吟了片刻,正欲开口,裴昭却率先言道:“如有不便,承玉不答也可。”
“只是随口听来的话罢了——大人这是……?”
谢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衣冠袍袖和身姿神态心里已猜透了个七八分。
“裴大人并无错处,他罚你做什么?胡乱猜忌人的老毛病这是又犯了——”
“别胡说,”裴昭打断他的话,“你的性子能不能沉稳些,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我并不怕他知道。”谢昀耸肩道。
上一世将他置于死地并不是因为他说话没规矩,而是他手上有权有兵,又有功绩。
成功容易,守功却难,世人皆知。
自古以来君王所忌惮的就是如此。
既然怕他以功造过,他便干脆交了兵权,甘心当个掀不起波澜的小小文官也无不可,至少能维持从前的君臣之礼。
“话虽如此,涉及他的事你还是格外上心。”裴昭试探道。
“侍其主,忠其事,各为其主而已。”谢昀淡淡回应,似笑非笑。
方文远已死,田青连同其他影卫都由东宫亲自提审。
李景恒手段不少,三天之内将通地道、养死士、串通谋害太子等种种罪责都已供了出来。
其中训养的死士就有上千人。
苏御给他们瞧过,这些影卫包括田青都被人喂过毒,几十日便会发作,若无解药就会痛苦致死,死状跟谢昀上辈子所见别无二致。
好在苏御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再怪的病症都有办法应对,没几天就已研制出根治的解药,也真是不枉谢昀把大话说在了前头。
谢昀看过供词,大致梳理明白了整个事情的脉络。方文远田青虽已落网,可背后操控全局之人尚且逍遥法外。
他心里的疑窦尚未解开,他不清楚究竟这些人为何死活不供出萧衍,他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选。案情就这么了结,他实在心有不甘。
一转眼谢昀已在裴昭府中住了整整三四天,整天在房里关着实在憋得慌,李景恒准他多休息几日,不必去大理寺当职。
趁着裴昭人在御史台,他想去诏狱一趟。
诏狱他本是进不去的,此案关系重大,陛下已经下令由李景恒全权负责,任何人不准插手,更不准探视。
谢昀求了东宫许久,李景恒才勉强同意。
狱间四方狭小,唯有高处一扇窄窄的天窗倾泄几缕日光。
戴着枷锁的男人闭着眼,面容透着惨淡的白。沉重的脚镣使他只能膝盖着地,用一种半跪的姿势坐着。
“田青听到铁门闩打开的声音抬眼看了看,“好久不见,谢少卿。”他率先开口道。
“你果真没有食言,真让人医好了我的毒,我还得谢你呢。”
谢昀没想到他会先说这个。
抬头说道:“医好了你的毒,可惜却医不好你的心,救不了你的命。”
田青闻言竟笑了,笑得浑身抖动连带着身上的铁链哗啦哗啦响。
“这样的下场我早已想过几千遍几万遍了,”田青止住笑,“我不怕死,只求死的不那么难看。”
“你定有许多话想说吧,此时不说以后未必有机会说了。”谢昀本不想刺激他,但嘴不听使唤,还是说得不那么好听。
田青没在意他的话难不难听,也许他也想有人能听听他的故事。
田青本是护国寺孤儿,与花棠一同被老和尚抚养长大。
年少时,他聪慧又勤勉,天赋极高,学什么像什么。起初他立志学文,却不幸名落孙山,为了生计只好暂时找份生计过活。
就在此时遇到了满棠,也就是褚贞,做起了她的教书先生,度过了舒坦自在的几年。
只可惜好景不长,褚家遭祸,千金小姐沦为了青楼女子。
“我连自己都养不了,又怎么养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呢?”田青双瞳睁大,怔怔道。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遇见了兵部侍郎方文远之女方如萱,方小姐与京城别家的姑娘不同,从小喜爱骑马拉弓,性情也坦率大方。
得知她的身份是侍郎千金后,田青十分殷勤,经常假装无意中碰面,他教她骑射和马术,久而久之二人暗中相许,田青也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方文远的赏识。
“为了所谓的前程,你竟如此始乱终弃,你的良心不会不安吗?”谢昀怒问。
“良心?不安?”田青又狂笑不止,“我哪里配想这些呢,我这低贱之身,只配让人践踏。
自从抚养我的老和尚不在了,好像天下所有的人都能踩我一脚。你们知道什么?”
谢昀不明所以,只皱着眉紧紧盯着他。
“我跟狗抢东西吃,被狗主人打断了肋骨,”田青苦笑道,“冬日里没有棉衣,手上身上长满了冻疮。”
“这些别人不知道,只有我记得。”田青恨不得将牙咬碎。
方文远许诺,若田青为其效力,便助他跻身仕途。田青渴望摆脱出身桎梏,于是逐渐沦为方文远的棋子。
他假意与花棠相恋,实则为接近玉满楼,利用春娘贪财之心,以偷税为饵,在楼底修建密道,供方文远训练影卫、囤积兵器。
田青表面与满棠情深,暗中却与方文远之女方如萱私定终身。方文远以招婿为饵,命田青铲除异己。
“只有这样我才不再被人践踏,被人踩在脚底,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田青嘶哑低吼道。
不料一次密谈中,青梅竹马的花棠意外撞见田青与方家密使交接,得知地道之事。田青为灭口,哄骗满棠下毒,借“刻时烬”伪装花棠自缢。
又使月棠误入局中,引诱月棠顶罪,企图混淆视听。田青对满棠的“情意”实为利用,他假意承诺赎身,实则以满棠为质,确保地道秘密不外泄。
田青负责训练影卫,借玉满楼为掩护,通过地市采购毒药、兵器。方文远计划寻找合适时机发动兵变,田青则负责刺杀谢昀等太子党羽。
谢昀听完倒是静默了良久。
田青并非单纯恶徒,幼年饥寒交迫的经历让他对权势极度渴望,甚至到达癫狂的程度,对每个女子的“爱”都夹杂虚伪与算计。他一生为权欲所缚,终成悲剧。
“那方文远背后是何人,你还不肯说吗?”谢昀的怒意在眉宇间隐隐流转。
“少卿不必再问,我只是棋子,棋子终是弃子,又怎么会让我知道那么多呢。”
是啊,棋子终是弃子。
然而身在局中之人最是看不清一切,更分不出真假。
方小姐如此,玉满楼的几位女子更是如此。
有所图才会刻意接近,无故的接近也只会是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