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脸色骤然青黑狰狞,瞳仁消散双眼煞白,体型涨作几倍之大,獠牙从血口冒出,膜拜般慢慢趴伏于地,姿势诡怪左右摇摆,声音嘶哑扭曲:“是,你说对了……”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沈傅二人。山和尚现出原形,眈眈逐逐的眼神紧盯沈寒枝不放,语气急不可耐:“我感受到了你的心,一颗妖心!非常强大的力量……”
傅声闻暗惊:竟连妖也觊觎沈寒枝的心!
沈寒枝徐徐笑问:“山和尚,你平时不是只吃人脑,怎么今日换口味了?改吃心啦?”
山和尚淌下三尺之涎,贪猥呵道:“你的妖心可助我修炼——”话音未落便遽然发动攻击,张开血盆大口朝沈寒枝扑去,大有将其撕啮嚼碎之意。
沈寒枝猛踢火堆作挡,左手推开傅声闻的同时右手抄起一块青桐树皮借火烧着,刹那间树皮窜出剧烈火势。她又仰身贴地,施以掌力往后滑动并将树皮抛向山和尚的肚皮欲焚毁其肤,且大喊道:
“封喉!”
几乎同时傅声闻执刀飞刺,不偏不倚恰中其喉。只听一声惨呼,山和尚化作一团黑烟,在半空打了个旋儿往外冲去。
沈寒枝乘胜追击,抓起火把挥扫那团黑烟。傅声闻有样学样出手帮忙,不消片刻,凡火所烧的黑烟皆成齑粉,弥天寺很快便重归寂静。
“行了,山和尚死了。”沈寒枝丢开火把,捡起匕首系回腰间,对躲在石柱后的小沙弥说,“出来吧。”
石柱侧露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却只一下又缩了回去。
沈傅相视一笑:
“看样子吓得不轻。”
“是啊。”
二人耐心等候。过了一会儿,小沙弥理一理僧袍,又深深呼吸了两三口气才故作镇定地走出来,两手合十屈身致谢:“多多多……呼!多谢二位施主!”
“不客气。”
沈寒枝欲走近些安慰小沙弥,岂料刚迈出半步,对方便往后撤去。
许是山和尚说自己有妖心,吓着小沙弥了。沈寒枝退回原处,脸上的笑容亦淡了几分。
场面一时间有些难堪。
傅声闻默叹:刚救了人,转眼便被对方提防,换作谁心里都不好受。他想了想,问沈寒枝:“你何时发觉不对劲的?”
“我小时候见过山和尚,认得它的皮相,方才进殿后也认出了青桐树皮。而且我叫老和尚时,小沙弥并没有出言维护他师父,种种迹象都很可疑。”沈寒枝眼神透彻,看着傅声闻,淡然反问,“你想问的不是这些,对吧?”
傅声闻视线移向小沙弥,努了努嘴,未予回答。
沈寒枝明白他是希望自己能够解释一番以消除小沙弥的误解,又或许,他也对妖心感到好奇……
罢了,神明面前无诳语。沈寒枝轻声说道:“山和尚说的没错,我确有妖心。不过我与那些妖不同。我不完全是妖,只是有一颗妖心,力气比寻常人要大一些,除此之外与人无异。”
小沙弥似懂非懂,面色若有所思。
“当然,我还有另一重身份。”沈寒枝温和地笑了笑,颇有些引以为傲的意味说,“我是普济院院长,便是位于半山观的那座普济院。小沙弥,今后你若无处可去,便可到那里寻我。”
小沙弥看看二人,再次表示谢意:“多谢施主,小僧还要在弥天寺为师父超度。”
“智荇大师是被山和尚杀死的?”傅声闻问。
小沙弥哀痛道:“是,正如这位女施主推测那样,我师父杀死了青桐妖,却又被山和尚所杀,而二位施主又杀了山和尚……哎,这人杀妖、妖杀人的,或许便是师父口中的因果相循罢。”
正说着,外边惊雷乍响,滂沱大雨肆虐袭来,同狂风一道狠狠敲砸着大殿门窗,扰得人心绪如麻,甚为惶然。
沈寒枝内心忽涌起一阵不安,忍不住蹙起眉头,抚着心口喃喃低语:“傅声闻,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小沙弥忙为他们拿来蓑衣。沈寒枝又叮嘱道:“小沙弥,你一人在此务必多加小心。地上的齑粉莫要丢弃,便洒在殿内四角,这里有了妖的死气,旁的凶妖一时半会儿不敢再来侵扰。”
小沙弥怔道:“哦……好,好,我记住了。”
是夜好似天河决了口子,沈傅二人即使身披蓑衣也很快被风雨打透。好不容易赶回山脚,雨势非但未减反而愈发急骤,山路比之平常更加崎岖难行。
沈寒枝归心似箭步履飞快,却因身量娇小,顶着狂风骤雨行路一时不察绊了一跤,仆地栽倒。
“小心!”傅声闻弯腰去扶,却发现沈寒枝满手鲜血,不由惊呼,“血!你受伤了?”
“可我,不疼……”沈寒枝疑惑地盯着自己的手,用蓑衣蹭掉了手上的血迹,摇头道,“没有,我没受伤。”
傅声闻见她掌心确无伤口,稍感心安。
可既如此,血是从哪里来的?
二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又齐齐朝前路看去——
满目血色。
山道已成血河沟渠,滔滔汩流如泄洪之状,便是雨水潮气亦遮不住血腥的味道……
傅声闻顿感不妙,侧眼望去,沈寒枝亦是瞠目结舌,眼中写满惊恐,趔趄起身跑向半山观。
“沈寒枝!等等我!”
傅声闻追了两步倏又停住:沈寒枝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身形僵硬得像是连呼吸都没了。
“沈寒枝?”他盯着她的背影,小心地唤。
眼前的人如傀儡般转身,目光始终低低凝视地面。傅声闻顺其视线看去,竟是一只断臂被水流冲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蹲下去抓住断臂,仔细辨认手指和衣袖后,倒吸了一口凉气,骇然到连话都无法说全:“是杨老……”
至此,二人都意识到普济院出事了。
沈寒枝再不敢耽搁分毫,拼尽全身力气往山上奔去,可今日这条山道似乎中了邪,竟怎么跑都没个尽头!她焦心如焚,怪山路太长,怪风雨太大,更怪自己行动太慢……
拐过下一处弯道时,她又顿了住。
傅声闻隐约猜到什么,二话不说冲到沈寒枝身前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却也因此不得不直面惨象:山道两侧横卧着几具残尸,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甚至其中一二血都流干了……实令人作呕。
身后传来一声:“让开。”
傅声闻不动,缓慢地劝:“沈寒枝,你别看……”
“你让开!”
沈寒枝抬掌将人推倒在侧,下一刻便因眼前一幕而怵目惊心,身摇欲坠。
傅声闻眼疾手快扶住沈寒枝,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只觉掌下的她身子不停发颤,似喘非喘,周身泛出的寒气更逼得人直打寒噤。
沈寒枝执意朝残尸走去。傅声闻明白自己再拦不住,便松了劲力,只稍稍扶稳了她,陪她一起去探查尸体。
“是王家兄弟……”沈寒枝只一眼便认了出来,难以置信地说,“他们本是赶回来过中秋节,归家团圆!怎么……怎么会!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言未尽,她猛地挣脱傅声闻,疾速奔至半山观。
傅声闻紧随其后。
但见观门大开,二人俱是一惊,皆知事恐不善。至冲进观内,他二人的身心同时被某种无形之物猛烈撞击,致使三魂七魄再不齐全。眼前情状惨绝人寰,比山道那处有过之而无不及:平日晾晒帔帛用的竹竿此刻挂着七零八碎的残肢,铜缸里飘着未曾瞑目的头颅,几间大殿的门槛上都趴着妇孺尸身,前庭后院更是房屋倾塌,瓦砾遍地,死尸堆垛!无一处安好!
只一座慈悲殿尚且屹立。
沈寒枝浑然忘了呼吸,只觉得被人死死扼住喉咙、刀刀剜心刺骨,肝胆俱裂五内俱焚,周身血液急剧逆流又渐渐凝固!她不是没有见过尸体,见得多了便也会感到漠然,可当这些尸体变成了普济院的院民,她便再无法淡漠、无法冷静了。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信,痛苦、纠结、心存侥幸以及诸多难以言表的情绪不停叫嚣,猖狂地霸占着侵吞着她的理智,令她五感尽失,再听不到漫天暴雨的声音……
“彭蔼!俞氏!陶氏!”
“邬婶!裴娘……”
“萧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