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在看着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妈!”悠枋喊了一声,她很用力地扯着嗓子,声音发哑,像抛光片的糙面,说不上难听但听起来很痛。女人不应答,只是抬头看着,学生们、老师们、记者们面面相觑,都在人群中寻找着被悠枋叫到的人,只有她们目光笔直地、毫无顾忌地看着对方。
有一瞬间,我有种天地间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在相望,四周一切喧嚣嘈杂都被模糊成纯白色的背景板的错觉。女人捏着电话,缓缓放下手,她又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曾有那么瞬息之间,现在的她与上一世的她短暂交汇,于是短暂窥见那个失去了女儿后疯疯癫癫的自己、短暂感受到失去至亲至爱的巨大悲痛呢?
我抬手摸摸鼻尖,将视线移开,装作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在寻找的样子。
我曾问过女人,她对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否有一个准确的概念和善恶观。女人知道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甚至直言她生来就是当这个的料,悠枋是她意外怀上的孩子,怀上悠枋时她已经三十出头,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一直都很小心翼翼,唯独那次不知道为什么出了差错。
当一个女人肚子里孕育着一个生命时,她们都会陷入一种难以想象的状态——就像女人也无法相信那么大个孩子能在自己肚子里发育甚至是出生一样。先是惊讶,然后是恐惧——女人从小就知道自己很漂亮,十五岁辍学后就出来干了这个,女人的父亲母亲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伺候男人可是个大本事啊,去找些有钱男人来,去找来吧。’
‘多好啊,幸亏我们把你生得这么漂亮。’
起初女人不想生下悠枋,她已经过惯了依着男人而活的日子,撒撒娇动用自己的美貌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怎么能、怎么可能照顾得好一个孩子,可最后女人也没有打掉悠枋。
“你知道为什么吗?”那天女人问我。
我哪知道为什么,真不想回答醉鬼的胡言乱语。我心里白了一眼:“你说。”
“我想证明给他们看。”女人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我不是什么也做不了的烂女人,不是一辈子只能伺候不同男人的烂女人,我能养大自己的孩子,能让她健康、快乐、正常。”
“证明给你那对神经病父母看?”我真的在翻白眼了,“你真的是烂人,抱着这种目的把孩子生下来,你还不如给她打掉。”
“你说话真难听啊小姑娘。”
“谢谢夸奖。”
“可我是真的很爱她。”
后来我就没再回复她了,总觉得再聊下去要发展成酒鬼的单方面诉苦大会。但我相信这个女人说的话,她的确是爱着悠枋的,只是在她的观念里——女人活着就不能没有男人。她是真的认为自己在给悠枋寻求下半辈子的幸福,甚至为此感到得意满足。
现在,来听听看好了,被迫生出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的心声。
“我讨厌你出去当小三,讨厌你每天每天不回家,总是带来一些不同的男的。我也不想当秦家送给别人当人情的砝码,秦昊也根本不是我的爸爸!”悠枋一口气喊了许多话,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嘶哑,她大概是真的哭了,“我知道每天来接我的那个人不是秦昊,只是派来监视我们的助理,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关心过你!”
“明明在等你的人是我啊。”
“我每天都在等你回家,每天都在想着你别去做那些事了,你和我炫耀又认识几个男人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好恶心、我好讨厌你。”
“我也讨厌你的香水、衣服和每天早上放在桌上的钱;讨厌在我面前说你坏话的邻居;讨厌每天来不停敲家门的陌生男人;讨厌摸着我头说长得真像你的那些你的情人。”
“为什么我的妈妈会是你、为什么我要被你生下来、为什么我要成为你的女儿。我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在想,你不生下我就好了!”
“如果我没出生就好了!”
这句话像一根离弦弓箭,冲破人们窃窃的低语与人言桎梏,将女人引以为傲的前半生撕开两半,然后箭尖正中她的眉心。她摘下墨镜,望着悠枋微笑起来。
“秦昊要把我嫁出去,是因为他舍不得嫁自己的亲生孩子,他都那么护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连你的面都不愿意自己来见,因为怕被老婆和亲生孩子知道。”
“他明明那么烂了,还那么护着自己的孩子。可是妈妈,我明明也是你的孩子。”
“你和我说,嫁出去好啊,嫁给有钱人哪里不好了,女人这辈子不就是要找个能依靠的男人才能过日子嘛。”
“可是妈妈,妈妈,我难道不能。”她声音小了些,像暴风雨前的宁静,随后的哭声就是掀起滔天巨浪的风雨,“难道不能成为你的依靠吗……”
“明明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是我啊。”
悠枋一口气喊完这些话,安静下来不到三秒四周就炸起一片惊呼,各种吵闹声不绝于耳,他们大声谈论着悠枋的妈妈、秦昊名下的公司以及秦昊的大名。记者们见缝插针,蜂拥而上准备冲上楼顶,摄影机拍照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静不下来的浪潮,又吵又刺耳。
“我就是那个女孩的妈妈!”女人大叫了一声,所有人将视线移过来,“有什么事等一下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