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万籁俱寂。
谢珩愣在原地,本就白净的面庞迅速染上两抹绯红。
这触感来得太急,又太轻,恍若院墙绽放的海棠花被风拂落,不经意间擦过唇畔,果子酒的甜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油的气息,钻入他的鼻息,香气醉得人神思恍惚。
她唇上残留的酒液,甜中带涩,倒比他喝过的烈酒更醉人。
胸腔里似有火在烧,只觉得全身血气翻涌,耳中嗡嗡作响,似有千百只夏蝉在颅内齐鸣,他下意识后退,全身却像被点了穴位般,动弹不得。
他垂眸看见她醉眼半闭半阖,轻颤的睫毛在月光下洒下蝶翅般的影,在玉白的脸颊上投下淡青的痕,眸中潋滟的秋水隐去了三分。
眉心一点的花钿被水抹掉艳色,酒气氤氲染上她双颊,倒比妆奁里的胭脂还多了几丝秾丽,红晕自眼尾晕开,渐渐染透雪腮,衬得整张芙蓉面像浸在朦胧光晕中。
他该推开她的,可钳住她手腕的手却不觉发力,抚在她腰间的手却背叛了理智。
五指不自觉收拢,将她浅色的罗衣攥出深深的褶皱。
——
翌日,因着昨晚河边闹得动静太大,高坤一早带着高家兄弟备厚礼登门致歉。
此时,沈昭还睡在床榻上,李立雯已派人催过一次,春宁和夏安终是狠狠心,在床榻边用力将其摇醒:“小姐,快醒醒。”
刺眼的光透过纱帐落在她脸上,沈昭不由得眯起眸子,翻了个身:“谁啊,我再睡会。”
“小姐,老夫人来啦!”夏安趴到她耳畔大喊。
老夫人是谁?来就来吧。
她用手扯过一旁的锦被,腿蛮横地压在上面。
忽而猛地惊醒,她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手忙脚乱:“老夫人,快!我今日还忘了去请安,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的头重如铅灌,只能用手柔压着太阳穴,腿却听话地去探床榻旁的绣鞋。
春宁扶她起身:“小姐莫急,不是老夫人,是夫人来催过一次,高家两位公子在前厅候着呢。”
高家公子?
沈昭回忆着昨晚的事,她同公主和高家兄弟夜游花船,后来旁边有一只花船起火,一个花童落水,然后...是谢珩。
她的记忆闪回到逼仄的街巷,她下意识扶上自己的唇,应该是做梦吧。
但她怎会做这样的梦,谢珩虽不是他亲哥,但却是亲老板!
她摸着自己的腰,梦中那双修长的手曾紧紧圈住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问道:“昨夜我是怎么回府的?”
“小姐,昨夜是少爷唤我们将你扶回来的,”她们二人昨夜赶到时,沈昭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披着少爷的披风,只是浑身都湿透了,就连披风都被水渍浸湿,少爷则背身在一旁守着。
回来后她醉得不省人事,两个婢女帮她沐洗、换衣。
那一定是梦了!
来不及去理清昨夜的事,她匆匆梳洗完后,又服下一碗醒酒汤,及至前厅时,高坤因着公务在身已经带着俩兄弟先回了。
沈昭低着头,与世家公子醉酒划拳,还不慎落水,她想也不敢想,老夫人和夫人该气成何样。
她大气不敢喘,缓缓上前。
老夫人高坐在上,瞧着沈昭嘴唇还泛着白,心疼道:“快上前给我看看,没着凉吧,我吩咐厨房备下姜汤,一会用过早膳再喝些,暖暖身子。”
沈昭不敢置信地抬眸,对上她慈爱的神情,不由得眼眶红了,伸着手走上前,俯身在她身前:“劳祖母惦记,是我不对,昨夜一时忘了分寸。”
老夫人念着她刚回府,不忍苛责,高峻名声在外,定是他将自己的乖孩儿带偏了,怀瑾虽然性子活泼但断不会任意随性,只不过一时盛情难却,又不敢开口拒绝罢了,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谁人不曾年轻过,她不由得记起自己像瑾儿这么大时,酒量并不弱于寻常男子,只可惜如今不比当年了。
老夫人安抚沈昭半晌,临回房前不忘嘱咐李立雯:“事出有因,瑾儿不顾危险能舍身救人,是我谢家的好孩子,既然高家有意,此事切莫深究了。”
“是,阿姑,您放心。”李立雯应下,但待老夫人走远后,她方才在外人面前维持的仪态瞬时崩塌,气得身子不由得发颤,随侍的婢女将她扶着坐下。
沈昭登时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老夫人同她隔代亲,但李立雯却比她严厉些,又曾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哪能忍她如此此出格:“还请母亲责罚。”
“你...”李立雯被气得捂住胸口,她本不想用规矩约她过甚。
自她夫君亡故、瑾儿失踪后,她便将全部心血寄托于谢珩身上。
其他孩童玩乐时,只有谢珩把自己锁在屋内,将一本本书页翻皱,小小年纪手上就因练武便附了一层薄茧,哪怕发着高热也不敢对她明说,只埋头苦练。
幼时还会撒娇伸着小手求她抱抱,但身量渐长,与她的交谈却越来越少。
因此瑾儿回府,她知她性子活泼,本不想重蹈珩儿的覆辙,可是她竟深夜醉酒,闹得满城风雨。
但幸好高家有意结亲,倒算是误打误撞成了一门喜事。
她浅叹一声:“罢了,你在外多年耽误了课业,现今回府了,就多沉下心思,学些礼仪,好生养养性子,王管家,去少爷书房拿些书给小姐看。”
此刻再去论是非对错并无意义,总归李立雯舍不得真责罚她,逞一时之气只图个短暂痛快,她拿人钱财,可是为了宽解她和老夫人,可不为着惹怒她们,看书便看书。
沈昭连声应下,春宁和夏安随王管家去秉正堂取书。
王管家有心向着她,本想选几个话本,但谢珩从不看那些杂书,只得挑挑拣拣选了几本诗册雅集着她们带走了。
谢珩一早去了左衙,对昨夜发生的事收尾后,回了国公府。他先探望祖母,祖母笑盈盈地将高家之事说与他听:“我瞧着高家二郎甚好,怕突然提议唐突了瑾儿,还让我们暂时先莫声张,如此周全识礼的人,若是瑾儿嫁给她,定不会受到亏待。”
谢珩面上肃然,他虽知高义信对沈昭有意,但当两家人将此事摆在明面上时,那把悬在头上无形的剑,终是凛然向他直直落下。
他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书房,家丁及时上前禀告:“少爷,今晨夫人让管家取几本书送给小姐看,从您这里拿了三本。”
“嗯。”他闻言,带着杨方去寻沈昭。
雕花窗前,一本诗集斜斜地靠着,沈昭趴在桌前,用头顶着书册,夏安心大,得了闲缩在屋里绣荷包,春宁担心小姐,拿着纸扇轻扇,在旁侍奉。
母亲对她仍算宽恕,虽然嘴上要罚,但既没强求她抄书,又没安排人查她,到底是心疼她刚回府,不舍逼她太紧,她粗粗把书册上的插画看遍,只觉无趣,但为着母亲在府内的面子,总要多少装装样子。
“少爷。”春宁透过窗柩看到谢珩和杨方同行而来,恭敬执礼道。
沈昭抬头,书从她脸上滑落,正对上谢珩的眼眸,从他的深瞳中可清晰看到她的身影,她慌乱的将书扶起,把自己挡了个严实。
但又纳罕,她为何要下意识躲他?
细长的指节搭在书上,沈昭旋即两手攥紧书角,头低的更甚。
“书拿反了。”谢珩的声音从头上悠悠传来。
沈昭这才认真看清书上的画,湖中鱼儿竟游到天上去了,那两截指节松开,她将书转了一圈:“请兄长莫打扰我看书。”
耳朵却下意识伸长,暗暗听着窗外的动静,脚步声却渐近,她的心不由得慌了。
不过是个梦罢了,想想还不行么,何况他又不知。但那梦中的场景实在太真,她的耳廓不禁染上一抹艳色,喉间弥散着一股干热。
待听得门被关上的声响后,她扭头回看,春宁已然不在房内,只有谢珩一人坐在桌旁,手里端着杯盏,杨方则垂首立于檐下。
她用手将窗户推得大开:“对了,昨夜多谢你出手相救,多谢多谢...”
怕什么,她又没做亏心事,何必如此畏缩,她在心中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