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外头传言方肃终日佯醉,纵酒度日。可是从方才说话间,秦允显已窥得真章。这位太守并非不问世事,对伏阳城之变的前因后果,分明心如明镜。他并不点破,只是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道:“方太守是明白人,应当知我的意思。”
天下起了雨,未尽之言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一个佯装醉眼朦胧,却暗守臣节。一个明着与大平勾结,骨子里却未必真反了天兆。
方肃身形微晃,似被秦允显之言刺中。
他至今记得先帝那冷漠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烦人的蝇虫。
当年他身为言官,披肝沥胆上奏十二疏,却换来秦兆驰一句“狂悖之徒”的评语,被贬至这偏远之地。对谏臣而言,不能立于朝堂直言进谏,简直比夺去性命更令人痛不欲生。
秦允显见状,声音忽然转沉:“眼下局势,归降方为上策。自然,太守若要死守,城中粮草充足,箭矢齐备,拼着将士性命,支撑旬月亦非难事。然百姓何辜?待结界一破,游怪四起,城门不攻自溃。届时满城百姓,恐难逃劫难。”
他话音稍顿,目光如炬:“李怀乃先父旧部,于我兄弟有救命之恩。他舍命相救,报的是当年提携之义。而今太守举兵,也为酬谢李怀知遇之德。您欲为李怀雪恨,我知。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手刃秦诸梁,以祭先父、祖君在天之灵!”
方肃神色骤变,眼中锐气微散。
秦允显五指骤然收紧:“但求无愧于心,何惧流言铄金?自入天兆以来,我军中律令严明,秋毫无犯。叛贼走狗之污名,不过浮云蔽日。若因虚誉而负父恩,违祖训,与衣冠枭獍何异?太守历经沧桑,当比晚辈更明此理。”
方肃须发微颤,唇齿几度开合,终是沉默。
“秦诸梁这等弑父篡位的豺狼,方是你我共讨之敌。若忠义之士自相戕害,反令豺狼坐收渔利,岂非亲者痛而仇者快?”秦允显看着城墙上的人,眸中赤诚如火:“我以先父之名起誓。城门一开,太守仍是元渡之主,百姓必得生全。您今日非降我秦允显,乃是为救满城生灵。”
方肃痛苦地闭上双眼。
秦允显给的何止是台阶?分明是锦绣前程与万民生路。一旦秦允显得胜,他便是有功之臣。
可是他自幼受教于大儒,那些“君君臣臣”的纲常伦理早已融入骨血。就算秦允显确实有他的苦衷,但与大平合谋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天下皆指其为叛,便是叛。现在,要他向这个勾结外敌的逆贼低头,简直比剜心还要痛苦。
现下城内有游怪入侵,昨日那些被咬的百姓惨状犹在眼前。若任其发展,恐将酿成不可挽回之祸。
秦允显所言不假,他虽被先帝贬谪至此,满腔愤懑难平,却终究放不下这一城百姓。万余条性命系于一身,而秦允显的净解之术,确是根除游怪的唯一希望。
开城,则百姓得救。拒之,则满城尽殁。
方肃立在城头,指节紧紧抓住青砖。忠国之义与护民之责在胸中撕扯,半生坚守的纲常伦理在这一刻竟成了最锋利的刀刃。
他缓缓抬手,正要向城门守军示意开门。
“且慢!”
一道清冷声音传来。
徐瑾瑜不知何时已立于城头,素白宽袍在风中翻飞如鹤,衣袂间墨色绣纹恣意流淌,衬得他面色愈发肃杀。
方肃指节一僵,强按下翻涌心绪:“徐主簿,本官不是命你安排百姓撤离?为何又折返?”
“回太守,撤离事宜已安排妥当。”徐瑾瑜执礼如刃,抬眸时眼底寒芒乍现,“纳降之事断不可为。您莫非忘了?秦允显月前亲赴大平,救活敌人黄如骛。这般勾结外邦之徒,纵是舌绽莲花,又岂能轻信?他说秋毫无犯,谁知是真是假。只怕是效仿秦诸梁故技,假仁假义,散布仁德之名。若放虎入城,只怕救民不成,反要血洗元渡。”
方肃听他这么一分析,也有些生疑了:“可......”
徐瑾瑜眸光微动,早已洞悉其顾虑:“游怪虽不死不灭,伤人即变,却非无解。不妨将牢房空出来,命人捉住它们,关到牢内。这样可保百姓安全。”
“荒唐!”方肃面色一变,一掌拍在青砖上,不苟同说:“如今几十只尚可一试。可到时临时结界破损,游怪数目众多,别说捉拿人手不足,便是牢狱也难容纳。更何况,那些劳内囚犯又当如何处置?”
徐瑾瑜从容不迫:“属下已命工匠连夜打造铜网百张。太守麾下精兵一万八,可分一万五固守城门。余下三千披甲执锐,守在结界处,配以铜网撒盖捉捕。至于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