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淮,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放弃柳依云。
他觉得,她值得更好的。她的伴侣应该是个相貌、性格、家世、地位都极佳且顶尖的人。
苏和玉配不上她。
他也配不上她。
他仿佛俨然忘记了自己称第二就难能有人再称第一的绝佳的容颜、雄厚的财富、在修真界罕少遇敌的强劲实力,他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能给她什么呢?孤僻的性格、缺乏的家世、一身的魔气。
他有哪点配得上她?
她跟他在一起,他不能让她享受到正道下阳光的美好,不能给她来自父母亲人的祝福,他性格孤僻、没有朋友、缺乏交际,他不能让她过上热闹欢喧众星捧月的生活。
他不能让她享受到这些。
他觉得,她应该享受到这些。
这世间的美好都应该倾斜在她身上,她想要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应该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他容颜俊美,在这方面的想法却分外执拗。
他总觉得柳依云值得最好的。
哪怕在理冬镇他与她置气时,他也是这么想的。他那时就已经喜欢上了柳依云,随着时间流逝,这份感情非但没有淡下去,反愈加沉郁,到现在,他对她,已经不单只是喜欢了…
但在那时,即使在那时,柳依云不与他交谈,他便也总是反反复复回忆她与他先前日子的交流、接触。她与他初到理冬镇时的她牵着他衣袖的手、行至乡间小路时她手抚过他的发尾、在土地庙里他扔开狸猫与她牵手、清平村里成婚路上他与她十指相扣、成婚前他与她共处一室、她选新郎时选了他、虚幻梦魇客栈内她夜间找他聊天、树林里她与他争夺姜汤,再往前。再往前…,他都不敢想。
他直到现在回忆起来都心脏窒闷,呼吸不畅,多数时候,他根本不愿意回想当时的场景,总是于甜蜜相处中快速略过,留下一个朦胧的影子,不愿想起也不愿深思,把它紧紧压在心底,藏在了最黑暗处,不愿触碰也不愿唤起。
但恰恰被他刻意隐藏,藏在最暗淡处的东西,才是他最忘不了的东西。
午夜梦回、与柳依云相处时、与她越来越亲近时,那段记忆总是不自觉于他脑中回忆,再怎么控制都会闪现几下,浮出一两个片段或者只模糊地留下一个念头,让他扬起的唇角又再慢慢地平下去。
他差点杀了柳依云。
初识时,在青泊湖,他将她推下水。
越与柳依云相处,对她的感情越深,那段回忆就会越来越浮现,在看她的侧颜时、她与他亲近时、她朝着他笑时、对他说话时,甚至她不在,他单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瞧着乏善可陈的风景,他推她下水的画面就会陡然浮现在脑海里,叫他心脏像是被人扼紧了,怎么都喘不上气,闷得生疼。他的指尖无意识在掌心攥得发白,甚至多次做梦时都会梦到那时的情景,在梦里拼命地要去救她。他醒来时也恨不得回到过去救她,或者,直接将过去站在湖边的自己掐死。
想到这些的次数多了,愈来愈频繁,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说出来。
他把柳依云搂在怀里,神色不宁,忍不住问她:“柳依云,你怕水吗?”
柳依云挨在他怀里,青丝垂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却还是道:“不怕。”
他怕她经过落水那遭和他怕黑一样,留下什么恐惧。
听见她答‘不怕’,他的唇角才慢慢松下去,应了一声“嗯。”他将柳依云搂得更紧了些。
过了一会儿,他黑衣墨发,声音艰涩,又再去唤她:“柳依云。”
“嗯?”少女于他怀中稍仰了头瞧他。
他容颜稠艳,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唇边落着她的发,他将人搂在怀里,声音发涩地轻轻地问:“以后,会恨我吗?”
“嗯?”少女有些疑惑,不只是因为他的问题,还因为他的称呼。
其实最近一段时日,他都是管她叫‘宁宁’的,还是鲜少再唤她柳依云。
她抬头瞧着他的俊脸,莫名很想凑上去亲一亲。稍仰了仰头,她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再慌乱地低了头,额间抵着他的衣襟,软唇却恰落在了他的一枚扣子上,她滞了一霎,犹豫着却没移开,仍是贴着那枚扣子,像是悄悄的把想对他的吻都落在了那枚扣子上。
她乌发拂衣,眨眨眼,亲了一会儿,搂于少年身后的手指蜷了蜷,她面上发热,错开那枚扣子,慢慢应了一声:“不会。”
她不去吻那枚扣子了,却又贴得少年更近了些,窝在他怀里,静静等着自己的心跳声变得平稳。
须臾,她唤道:“姜淮。”
她唤他的名字总是又绵又软,尾音还带着一点娇,像是在唤着极喜欢的心上人的名字。
她说:“你是不是困糊涂了呀?”
边说,她边伸手去摸他的脸,手覆在他脸上,却没摸多久,不足一息时间就又收回了,像是不敢多停留。
感受着手上温热的触感。她弯了弯唇,却不说话,将手收起,她依赖且放松地陷在少年怀里,只道了声:“睡吧。”
声音里含着点隐藏不住的甜意。
姜淮瞧着她将手远离自己的脸,低目瞧着她的发顶,并没有发觉到她的小心思。他眸色幽邃晦暗,像一片思绪翻腾的海,少顷才缓缓应了一声:“…嗯”
他将怀中少女搂得更紧了些,像是极端怕冷的人笼住了最后一丝炭火,穷困潦倒的人抓住了残存一点的财富。
他紧紧搂着怀中少女,垂眸,悄悄在她发上落上一吻。
到这个时候,姜淮才意识到,他其实,并没有变成一个很好的人。
他幼时的遭遇对他的影响其实是极深的。
他幼年在漫不见天日的黑暗里拼命对抗着上古魔气对他的欺骗和诱导,勉力维持着自我思维,努力寻找该走的道路,他没有被蛊惑着灭世,也没有让上古魔气脱离他的控制为祸人间,他自以为已经做得很好了,自以为掌控了自己的人生,背离了上古魔气对他的诱引,成了一个完全没有遭其操控也没有如秋司水所愿被灭杀摧毁的人。他以为他好好成长了,他以为他成功了。但实际上,他早就逐渐背离了当初想走的道路而不自知,他其实不受控制地在成为上古魔气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在被圈成困兽待在五指不见光的黑暗屋子里的十一年里,他不只心智被圈成了空白,被关成了不见天日的蝼蚁,其实他的性格也在两方压迫之下逐渐地开始扭曲,变成了一个疯子。
在遇见柳依云之前,他其实憎恨这个世界,只是因为更厌恶上古魔气,他才没有足够的理由对之下手。
上古魔气说得对,他确实是个疯子,只是他自己一直并不这么觉得,或者他实际上也发觉了,只是既无所谓也不在乎。
他从一开始到最后,其实都没能守好自己的本心,他变的阴暗又可怖。
所以,他哪里能配得上柳依云?
他能用什么留住她?
他能拿什么给她?
给她他的阴暗扭曲和偏执,给她执拗的不改的窒息的爱吗?给她这张人形皮囊里恶鬼的灵魂吗?给她他根本不算人的,一颗石头变成的浸染魔气的人人喊打的无论伤多重都能自动复原的可怕形体吗?
他能给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