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像是一个信号一样,整个璃水县店铺外都陆续着了灯笼,压了逐渐黑暗的天色一层光,将街上的、周围的事物照得清晰明亮。
祭典开始了。
因着都知迎冬祭典,步入晚间,已少有人再于街中行走,街道两旁密密麻麻摆着摊,后方隔了几尺距离的店铺楼阁也开着门,街道中央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道人影猛然跃出,面带鸟身坠青蛇的狰狞面具,身穿一袭繁复绣青丝雪衣,手拿代表日月星空的幽暗圆盘,脚下的鞋子缀着青云,跃腾间刮出风声,这便是冬神了。
璃水县民众敛声屏气地瞧着,直到恭敬目视着扮演冬神的人远去了,视线稍垂,过一阵再继续看向扮演海神的青年。
璃水县离港口近,靠海吃饭,县内大部分出海的人都信奉海神,因此,此次虽然是迎冬祭典,却也少不了在祭典上再拜一拜、迎一迎海神。
饰演海神的青年面戴金色跃海冲天龙首面具,身穿金蓝两色泛着星点的衣裳,右手带金色龙爪饰套,爪子里握着浪花形状的长戟,饰者手拿长戟,大阔步走了几步,又再次回头,金色龙首面具缓慢巡睃众人,浪花长戟杵在地面,似是在施威又似是在严肃恩泽众人。
靠近街边的民众,大气不敢出,因着对神灵的敬意,均低着头,未敢诵念尊名,却仍有人小幅度摆了信奉海神的手势,祈盼海神庇佑。
等海神梭巡一圈离开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其他神仙,酒神、荷花神、河神、七仙女等话本子里描述的神灵。
饰演大肚仙的饰者戴老顽童面具,夸张地拍拍圆滚的肚皮,手拿盛满酒的海碗时,璃水县的气氛已然从恭敬神灵紧张不敢出声,变得已然热络起来,叫卖声、人行声、笑声交纵错杂,不绝于耳。
街中跟在饰演神仙等人后面的有一出热闹的乐队,前方几人身着锦衣,拿着月琴琵琶玉箫,丝竹声起,悠长婉转入耳,跟在几人身后的,有衣着不那么华丽的,穿着棉麻的衣服,手里拿着竹笛、陶埙,微一吹奏,给悠长旋律里加了雀跃的轻快。
再后方,拿着二胡的、葫芦丝的、多串铃铛的、几个木板松松绑就成一块儿的、举着海螺的,甚至有一瞧就是刚从卖肉铺跃出来的铺主,手里拿着短刀和案板‘嘭嘭’地敲着响。后头跟着几个衣衫破烂形似乞丐的人,捡的脏兮兮的东西装裹在破旧的麻袋里,拖拉在地上发出些微的摩擦音。这些音乐一并汇入最先前的琴琵琶玉箫声里,错综复杂,又极具生命力,稳稳地压了琴箫一头,却并不难听,反更具有生活的气息。
后面的乞丐有的唱起歌来,声音嘶哑没在调上,却有一种恢弘苍凉之感,这乐队路过街上,街边的人有的笑着高声唱着指引这乞丐唱回调上,有的自信一开口比这乞丐声音还难听,唱得更不再调上,惹得周围人一阵哄笑。
有的不在意自己唱得难不难听,果断加入了乞丐所在的乐队,和起声来。
逐渐,加入乐队的人越来越多,小商小贩、路过的旅客、或是街上的行人,均步入其中,队伍愈来愈长,声音愈来愈杂,音乐混着歌唱声,这就是璃水县的迎冬祭。
等这支队伍走远了,跟着来的便是白日那老者所说的,各类故事杜撰。
有高山流水偶遇知音,有才子佳人夜会私奔,有嫦娥服药奔向月空…以及璃水县自己的故事,幻想类或真实类:民众中一人羽化登仙,璃水县民众制伏歹徒;或是单纯演绎家长里短,舞姬上台步步生莲;
街头看热闹的有些人干脆混入其中,什么都不演,单纯只是说说笑笑地跟着队伍,却也恰似演绎了一幅璃水县日常行人图。有几个乞丐也缀在了人群后,缓缓地走着,像是画卷尾端的墨迹,剩余便是留白,既怪异却又和谐。
在这样的祭典里,即使是乞丐讨食也不会被哄赶。一只冷腾腾的包子落在了地上,被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捡了起来,他手上发了冻疮,捧着这热乎乎的包子,眼巴巴地瞧着,却又不舍地抬了手似是想还给摊主。哪怕是往日里最厉害最刻薄的摊主在这个时候也不会说什么,那摊主盯了他一会儿,盯得对方小声磕巴地念了一句:“冬,冬神保佑。”
那原本吝啬的摊主便露了点无奈的神色,扬了点笑也道:“冬神保佑。”摆摆手,这包子便就送给那乞丐了。
不多时,那包子摊连带着其他摊铺有意无意地又落了点东西。
在这种氛围下,柳依云拉着姜淮到了一处面具摊。少年容颜俊美,神色平常,但柳依云知道他惯会隐藏情绪,因此并不明白他真实心绪是怎样。
她不希望他难过。
可也,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于是恶作剧般地拿了一个笑呵呵的老顽童面具戴在了他脸上,试图打断他脑海里可能会有的心情不佳的思绪,反手又给自己套了一个海怪模样的面具,装作十分轻松地张牙舞爪状吓唬摊主。
那摊主也笑眯眯地非常配合地后撤,假作是被她吓到了。
柳依云弯了弯唇,还待再说些什么,视线往后随意一瞥,恰看到街中游行队列里又演了几个节目,中间一个很简单,只有三个人:两个孩子,一个戴着帷帽的女人。
三人之间只隔着一扇可收起来的薄薄的装饰门,一名孩子衣着华丽整洁,站在门外,笑盈盈地拿着一根糖葫芦状的道具好奇地尝试往里看,开了少许的门之间站着穿着白衣面容较好的女人,无奈地制止他的行为,摸了摸他的头。被关在一纸道具门后的,是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孩子,纵使饰者穿得极暖,但从他身上抹黑的斑驳的颜色,也能瞧出在该故事里,原本的那个男孩应当是穿得衣衫褴褛,极为破烂,脸色和嘴唇都冻得青紫惨白的,更遑论他脖颈四肢处还坠着厚厚的铁链子,脖颈的链子牵狗一样被牵在帷帽女人手里。
两个一般大的孩子,一门之隔,一位活在繁华人间,一位堕在幽深地狱,即使是饰演出来也如此震撼人心。
面具摊主瞧见她的目光,见她被惊到了,半骄傲半温和地安慰道:“这是讽刺剧,是一位读书人杜撰的,最开始出的时候,大家伙都不看好,但后来一饰演,许多人都感受……”
摊主还在说着什么的时候,柳依云却已经没在听了。或者说他在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她就没有听,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姜淮。
她自是知道来璃水县是为了什么,也在一路上听了苏和玉讲的那一段他记忆模糊的故事。
故事与现实重合,柳依云猝不及防抬手覆上了姜淮的眼。
少女手指微凉,覆在他睫上,遮挡了他所有的视线。
她似乎是微微仰着头,离得很近,声音有些发颤,又有点强装镇定的意味,她说:“姜淮,你可以陪我,去别的地方买点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