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宫里传出消息,士师亚伯兰认了一名义子,就是那个他无论去哪里都要带在身边,离了寸步就无法入眠的琴童崔斯坦。
以实玛利和以撒则多了一个义弟。起初,以实玛利并未将崔斯坦放在眼里,没有将他当做士师继承人地位的有力争夺者,相反,因他也有着与父亲同样的毛病,三不五时便会叫他来弹奏一曲帮助自己入梦。以撒失去父亲宠爱后多数时间都征战在外,一方面,他急于向父亲证明,无需依靠神明,自己也能获得胜利;另一方面,他确实也不想整日在父亲面前晃荡讨嫌。如今,西缅一战刚刚告捷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南方去讨伐克里特人,对于多了崔斯坦这个义弟更加不以为意。而亚伯兰更是从未将五旬节那天发生的事告知他们,出于对崔斯坦的保护。
因为崔斯坦的“今时不同往日”,约书亚也得以进入宫廷,在他的荫蔽下平安长大,以他侍从的身份——但崔斯坦却从未将他当侍从使唤,只是珍重地养在身边。反倒是崔斯坦自己,明明身上的衣服已从车夫的麻布制服换成丝绸长袍,却依然逃不脱被义父兄因顺嘴而呼来喝去的命运。
一个名义上的“王子”被当成了侍从,而一个名义上的“侍从”却被当成了王子。
得益于崔斯坦的义子身份,他们可以经常进入到宫廷内一些闲人止步的地方,比如说宫殿后面的流水花园,那是专门建造给士师及其家人们宴饮休憩的地方。
流水花园里有一棵树龄百岁的橄榄树,据说它最初生根的地方就在当年白神与人类订立约法的那座山头,后被迁移至此。
这里通常人迹罕至,士师和他的家人们不来时,便没有人会经过这里。花园里所有精心装扮的小景、应季盛开的鲜花和橄榄树下苍翠的浓荫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空待着,无人过问,无人欣赏。
却成了崔斯坦与约书亚的世外桃源。
在亚伯兰父子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们便会躲进这里,看书、嬉戏、练琴、习武,自由自在。他们最热衷的一个游戏便是扮演书中角色。
一天,崔斯坦从士师的图书馆里借了一本《晓谕集》,两人一起趴在青翠欲滴的草甸上翻看。
这本集子据说是由示剑城内大大小小数十名先知联合编纂的,记录了他们最著名的布道和预言,其中有一则预言让两人印象深刻。
预言称:如果有一天,人群中诞生使祂青睐之人,祂将亲自为其膏立为王,将以月桂、荆棘和橄榄三种树叶编织成的宝冠戴到他头上,分别象征着荣耀、痛苦和希望。
于是,崔斯坦便邀请约书亚扮演白神,而自己则扮演那位即将被膏立的人王。为了使表演显得煞有介事,约书亚会赤脚爬上高高的橄榄树,坐在枝丫上,而崔斯坦则会站在树下,抬头仰望他,如同神明俯瞰人世,而君王仰赖神明。
流水花园里没有荆棘,他们便用玫瑰花枝代替,将三种植物的枝条拧到一起,编成一顶宝冠,约书亚从树枝上丢下去,正巧落在崔斯坦的头发上。
而后,那书页上的咒文便不出声地在两人耳畔回想,沉默而厚重,犹如暴雨前的闷雷,隆隆只在云中。
以神之名,令汝为王,赐尔桂冠,莫辱荣光……
他们很爱这场游戏,约书亚尤其喜欢。因此崔斯坦总是不厌其烦地陪着他一遍遍扮演,一遍遍磨合,直到将整个仪式完成得天衣无缝,无可指摘,即使白神本人来了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约书亚第一次展露出自己的天赋便是在那以后。
他预言,这一年秋后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让农夫们赶紧收割小麦,让牧民们提前屯好草料。于是,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天空果然下起瓢泼大雨,雨水使河流暴涨,淹没了两边的农田,而牧民们经常放羊的山上发生了泥石流,幸好当时没有人在上面。
后来,与亚伯兰连理同枝的发妻偶感风寒,久治不愈,竟致肺痨,日销月铄,虚弱到下不来床。这种病在当时是不治之症,宫廷医师们接连摇头,约书亚主动提出愿意一试。他用浸润了油膏的手轻轻放在她骨瘦如柴的胸膛上,竟使她奇迹般地痊愈。
这一件事后,亚伯兰将约书亚封为先知,也将其加入到自己豢养的宫廷先知之列。同年,以撒在克里特的战役迟迟未能结束,亚伯兰决定再次御驾亲征,去支持儿子。他当然带上了崔斯坦,约书亚则作为先知随军。
克里特人很顽强,示剑军队久攻不下,而使克里特人如此难以战胜的原因是他们有一员大将,名叫米诺陶斯。
克里特人崇拜公牛,认为耕种的公牛是力量的象征。他们将一头通体雪白的公牛奉为神明,并将城内最美丽娴静的处女献给它。为了促使公牛发情,他们甚至将处女藏在一个母牛形状的盒子里,后来处女怀孕,生下了牛头人米诺陶斯。
他是邪恶交合的产物,因此相貌畸形丑陋,脸上两道□□便是他的眼睛,鼻子又粗又长,嘴唇歪斜且有豁口,露出里面鲜红的牙床和参差的门齿。
但这也赋予了他超出凡人的体魄。米诺陶斯身高两米有余,浑身肌肉发达健硕、力大无穷,脖子有烟囱那么粗,吼一声地动山摇,足以叫所有敌军肝胆俱裂,更加上他两只雄伟壮观的牛角,克里特国王特意为他在角上镀了黄金,璀璨夺目,阳光直射下甚至能晃瞎对面人的眼睛。
在战场上,米诺陶斯更是骁勇无双,他不仅能依靠自己的臂力将人活生生撕成两半,他的双角更是能将敌人像烤肉那样串起来。
示剑士兵几乎闻米诺陶斯色变,尽管士师带来的增援使他们的人数比原先扩大一倍,却依旧无法战胜对牛头人的恐惧。
而克里特人有恃无恐,有米诺陶斯冲锋陷阵,他们跟在后面如入无人之境。亚伯兰和以撒嗓子都喊哑了,却依旧无法阻止兵败如山倒的颓势。
眼看他们就要败北,白神不敌公牛,祂的军队居然害怕一个人牛□□后的邪恶产物,传出去必然会贻笑大方,也会动摇信徒们的信仰根基……
就在这时,一直跟亚伯兰坐在一辆战车上的崔斯坦主动请缨:“让我去杀了牛头人吧!”
亚伯兰愣了一下,看着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我说,让我去吧,我会杀死牛头人,这样我们的士兵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一年,崔斯坦刚满十九岁,身量颀长,比以撒还高一个头,只是太过清瘦,看起来不如他强壮。
亚伯兰上上下下打量他:“你难道不害怕?”
“我不怕,因为我相信祂站在我们这一边。”崔斯坦目光灼灼地道,“牛头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对祂的‘不可战胜’产生怀疑,一旦怀疑就会心生恐惧,而恐惧只能带来更多怀疑。”
“那你准备怎么杀了它?”亚伯兰又问。
“请借我一辆战车、一块红布和一支长矛,还有一样东西……”
崔斯坦忽然顿住。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