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不朽的神死去，让短命的人永恒。
魔龙自天空呼啸而过，口中喷吐出比岩浆更滚烫百倍的烈焰。
它浑身漆黑，指骨间的翼膜却流光溢彩。身形健美流畅，胸膛饱满，后肢孔武，脖子上更是威风凌凌地环绕一圈狮鬃似的棘刺。它有一条修长而优雅的尾巴，让它在虚无的空气中如鲸鱼一般保持平衡。
如此雄伟美丽的生物，却被用来播撒死亡的信息……
祂的双耳中充斥着人们恐怖的尖叫，以及火焰所到之处一切分崩离析的巨响。祂闭上眼睛，可那血肉从骨骸上融化，犹如炼金术士锅炉中汩汩沸腾的金属的画面——不同的是，炼金术士的金属不会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依旧挥之不去。
祂的双手紧抓着座椅的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软木里。祂告诫自己，是人类罪有应得！他们曾经如此虔诚可爱，有专注的信仰，懂得洁身自好，热衷于创造美好的事物，可是不知从哪一刻起，贪婪席卷了他们，邪恶蛊惑了他们，□□诱导了他们，他们丢掉了自己的信仰，开始追逐一些能给他们带来快速利益的异端邪说。
祂曾经试图教育他们，用尽各种手段想将他们拉回正轨，可祂的声音竟然被漠视，被市井中嘈杂的叫卖、妓院中淫佚的声浪、掌权者蛮横的咒骂给盖过。
为了人类，真的值得吗？
两行清澈的泪水，从祂紧闭的双眼中流出，祂从未感觉如此痛苦，从未面临如此撕扯、如此艰难的抉择，仿佛要把祂硬生生撕裂。是祂从泥土中孕育出这一种族，如今难道也要叫他们，葬送在自己亲手创造的火焰奇迹中？
就在这时，祂听见一个清晰声音。
“在我的王宫里，没有胆小鬼！”
“不管在外面的是一条龙，还是千军万马，我们作为战士，只需要谨记一件事，那就是浴血奋战！我们要把城墙，守护在我们的血肉之躯后面，我们要把老弱妇孺，纳入到我们的羽翼之下……烈焰算什么东西？那不过是神明赐给我们的火种。龙算什么东西？那不过是上苍为我们留下的神谕。”
“我无畏的勇士们，今天我们为生存而战，明天让光明照耀我们的墓碑！”
祂猛然睁开双眼，金色的虹膜光芒四溢。
那个孩子，那个祂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
那个从出生起，就被父亲放入燔祭盆中意欲献给神明的婴儿；那个在六年后被再度抛弃的流浪儿；那个自己化作人类身份陪伴着一起成长的男孩；那个即使被兄长追杀进大漠也不愿抛下受伤同伴的青年……
祂曾经在他孩提时期，与他一起溜进王宫花园，彼此扮演神明和国王的角色。将一顶树叶编织的虚妄的桂冠，戴在他的头发上，并告诫他要戒躁戒躁，平衡好权利与责任，切不可成为人人诟骂的昏君。祂也在他成年之后，助力他战胜各路强敌，亲手将他送进王宫，戴上真正的王冠，成为名副其实的人王。
祂嘱咐他要成为自己在人间的利剑和戒尺，他一直谨记在心，真正让自己成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人。
他是祂最得意的造物，也成为祂坚信人类值得一救的最后砝码。
祂尝试在冥想中探寻那魔龙之灵，那本是出自于祂的东西，只要抓住，便可轻而易举地控制。可是却发现，一种更强大也更阴暗的力量已经捷足先登。
祂本能地感觉到一阵愤怒，因为祂对这种力量再熟悉不过，也知道控制这股力量的源头现在有多么强大。
祂朝着虚空里放出神音：弟弟，你这是在做什么？
立刻就有一个冰冷而低沉的声音回答，像一阵刺骨的北风：哥哥，我这是在向你证明，证明这些泥坯子根本配不上你为他们劳心费神。你何不把注意力分给我一点呢？毕竟我才是和你一起，诞生在这世界之初的始神。
祂追着这个声音，继续道：你错了！他们只是容易被诱惑而已。在人类之中，不乏坚贞勇敢之士，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人在，我就不会对他们放弃希望！
另一位始神的声音变成了尖刻的嘲讽：你是说你那位出色的门徒？那个带着你在沙漠里跌爬滚打的人类祭品？你的宠儿崔斯坦？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指头就可以把他捏碎？而你，却已经为人类花光了自己全部的灵，根本无力招架我？
祂金色的眼瞳中射出凶光，就像千万道带着火焰的箭矢：你不敢这样做！因为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哦？是吗？我不敢吗？你说对了一点，就是我愿意为讨好你，做任何事。只可惜我生错时辰，晚了一步，只能捡你挑剩下的玩意儿，当然无法令你满意！
魔龙橙色的眼睛已经变成猩红，瞳孔也只剩下一道竖线。它发出痛苦的嘶吼，一半是愤怒，一半是绝望。
从它喉咙中吐出的，是带着血丝的火焰，只可惜都是红色，没有人看得真切。
于是地面上的人们又开始无助地逃命。他们哭天抢地、哀鸿遍野，为求得一线生机而使尽浑身解数。
祂看到有一支队伍逆流而上，冲破溃逃的人群，直迎向发狂的巨龙。
掌控着阴影之力的始神催动地面火山爆发，滚烫的岩浆从那些深邃的山口奔涌而下。而后，祂又擒着巨龙的脖颈，逼它把头埋进山口，饱饮那炽热的燃料。
人类的箭簇像雨点般射向那头巨兽，也像雨点般有去无回，甚至无法对坚硬的鳞甲造成任何伤害。巨龙趴在山崖之上，烦躁地抖抖翅膀，把那些细小若牛毛的兵械抖落。
“搭箭——！拉弓——！”
那个叫崔斯坦的人王依旧临危不乱的指挥着，他的声音洪亮坚定，似有万钧雷霆为他护航保驾。
“准备——！放——！”
巨龙吸干一座火山，转而奔赴下一座，无暇理会这些放冷箭的小人。它轻巧地拍打翅膀掠过他们头顶，半张的口中洒下几滴涎液，立刻叫整整一列的战士，哀嚎着变成焦土。
有的人开始慌了，他们腿脚发软，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崔斯坦骑在马上高喊：“如果我们今天不把它挡在这里，那接下来被烧死的就会是我们的妻儿老小，你们难道想让他们面临这些吗？你们想看到我们的城池烈焰滔天，家园付之一炬，血亲无人生还，而自己却孑然独活在世上吗？还是你们想今天就倒在这里，被烈焰焚尽，但在我们的尸骸上，会诞生更伟大的文明，是我们亲手护下的奇迹？”
他将手中的士师剑高举过头顶：“我不否认，我们面对的是最可怕的强敌，它会从我们头顶的天空发动进攻，会喷吐出顷刻致命的岩浆。它的力量我们可能无法招架，但我以神的名义向你们起誓，祂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只要我们让祂看见，我们一直奋战到最后一刻，战斗到最后一人……祂会来的，祂一定会！”
魔龙喝饱了岩浆，巨颚咬碎一块山岩，立刻就有大块碎石随着山体翻滚而下，崔斯坦命令战士们躲在盾牌后抵挡。
龙也顺势滑到山下，用后肢站立，展开双翼，发出地动山摇的尖啸。充盈的能量让它胸膛发亮，隔着厚实的鳞甲都能看到里面发红的火光。它威慑似的向前一扑，收起翅膀以指骨撑地，尖锐的爪勾立刻就要了一匹骏马的性命。
崔斯坦向战士们发出号令：“听我指挥！一队人跟着我，在前吸引它的注意，一队人绕到侧面想办法破坏它的翅膀，另一队人到后面去，用绳索套住它的后腿。”
战士们兵分三路，崔斯坦领着一队最勇敢的战士直面龙的怒火。
狡猾的龙却似乎能够猜透他们的计谋，它扇动双翼，一个漂亮的旋身，将龙尾留给那些视死如归的勇士，却用龙焰迎接那些拿着绳索的伏兵。
“给我长矛！给我长矛！”崔斯坦依旧大声指挥着，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带着鲜血淋漓的粗粝。他第一个跳下马背，接住战友抛来的一支两丈长矛，朝龙的后腿奋力刺去。
这一次，他刺中了它，温暖的龙血溅了他一身。巨龙仰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转过头来看着他。
崔斯坦在原地等待着，手里已经拿好另一支长矛。他用袖子擦了擦溅进眼里的龙血，目光悲愤而凶横。
“这一枪，为我死去的兄弟们！”
巨龙的胸膛亮起火光。
“陛下！小心！”
“这一枪，为我死去的臣民！”
他猛扑上去，双手高举长矛，扎向那鼓胀的胸膛，那里正酝酿着一枚火球，鳞甲微张，是皮肤最薄弱的时刻。巨龙猛咽下那枚火球，鳞甲收拢，长矛的尖端撞上一片坚硬无俦的龙鳞而折断，崔斯坦整个人摔在地上。
巨龙腾空而起，从喉中发出得意的尖啸。长长的尾部像带刺的鞭子一样抽打在崔斯坦身上，每一下都叫他皮开肉绽。
一枚新的火球，又在它胸膛里酝酿。
祂再也做不到袖手旁观：众天使听令！不惜一切代价，守护人间！
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道光晕，明亮得就像银河落入了人间。人们纷纷停下奔逃的脚步举目仰望，六名金翼天使翩然而至，他们身着白色轻纱，却如同战甲一般闪烁着光泽。
魔龙也被他们的光芒吸引，放弃脚下不堪一击的人类，趋光而来。
金色的锁链，自他们袖中蹿出，像有生命一样缠住龙的脖颈。巨龙扭动着，喉咙里冒出咝咝的黑烟，却再也吐不出一枚火球，就像被系住脖子的鸬鹚。
天使们口中念动咒文：
厥初生民，时维吾主。
教之耕耘，授以驯牧。
而后有龙，其翼流金。
通体玄鳞，口吐花火。
普天之下，泽被福至……
那声音犹如遥远的吟唱，又如同美妙的颂歌。在他们的声音中，巨龙渐渐平息了震怒，它的翅膀重新焕发出光芒，眼睛的颜色也慢慢浅了下来。
别急呀，哥哥，这么早就祭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蔚蓝的天空骤然变色，聚焦起一团团厚实的乌云，闪电在云中劈啪作响。
祂说：小心，我的孩子们，这是他的诡计！
众天使掌中的魔法呲啦作响，他们将一手举过头顶，结出法印，保护自己。
然而，那闪电并非冲着他们而来。
一道黑色的电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云间落下，堪堪劈在巨龙眉心。
那头刚刚被安抚下来的巨兽又一次被点燃怒火，它的眼睛鲜红如血，瞳孔尖细仿佛一根长针。
它尖啸着挣脱锁链，颈部肌肉绷紧，棘刺突然撑开。那些足有人手臂那么粗的金属锁链被生生爆开，变成千万碎片，落了下去。
巨龙再度恢复自由，它仰天长啸，黑色的纹理自脊椎渗出，慢慢吞没翅膀上的金色。
米迦勒、加百列、拉斐尔、乌利尔、沙利叶和耶利米尔——这是那六位天使的名号——光线在他们手中汇聚，幻化成六柄光芒璀璨的宝剑。他们金色的羽翼轻点，在空中排列出一个五光十色的法阵，将巨龙围着垓心。
撑住，我的孩子们，千万要撑住！别让它逃出去！别让它有机会靠近其它火山！
巨龙喷吐出滚烫的炽焰，源源不断，中心由于温差过大而凹陷下去，形成了骇人的火龙卷。
祂能感受到它的痛苦，它的灵魂在绝望哀嚎。它本是带来光明和希望的神龙，现在却被征为杀戮的工具。
掌控着阴影之力的神明以不可抗拒的手腕扼住它的咽喉，将它像一个储火的容器那样倒空。散发着硫磺味的胆汁涌上喉头，它发出猛烈的呛咳，两枚带血的火球落入人间。
住手，拿弗他利！
哦，原来哥哥还记得我的名字？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以他们对我的命名来称呼我，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在你造出这群崇拜你的傀儡以前，我们曾是这世界上唯二的主宰。
六芒星法阵在熠熠发光，五色的光华照亮灰暗的天空。六角上的众天使高举宝剑，豆大的汗珠从他们高贵的额头滚落，而他们的翅膀……
龙焰的热度直击阵眼，为首的天使米迦勒立即从自己的位置脱身——法阵还不够稳定，这时候很容易被龙焰的高温破坏，他必须先去阻止魔龙——旁边的加百利分出一只手，同时顶住两个人的位置。
他金色的双翼挥舞出优雅的弧线，来到龙的面前，无情的利刃斩断连续不断的火柱。他轻巧地在空中转体，与身形庞大的魔龙周旋，每一次出击，都恰到好处地叫它见血。那身姿，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恶斗，而是与少女翩翩起舞。
骤然刮起一阵狂风，风声中还裹挟着阴冷的笑声。
技巧、智谋、体面，这些东西只有在技逊一筹的对手面前才能发挥作用，一旦被逼入绝境，你们这些完美的生灵又会是什么样子？哥哥，你想知道烤天使的滋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