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根歪斜的胡杨木撑起低矮的屋檐,屋檐上的玄色旗帜迎风飘动,经风吹日晒,边角已被撕扯成不规则的流苏,旗上依稀可见“通沙驿”三个字。
屋檐下靠墙摆着一长排水桶与皮囊,里面的水发出淡淡的腥气。
店门不远处,几棵金色的胡杨下,卧着两匹毛色油亮的马、三四头懒洋洋的骆驼,它们半阖着眼,似乎很是享受午后的阳光。
空气中弥漫着草料与牲畜的气味,破旧的木门后,隐约可见宽阔的大院和马厩,时不时传出几声中原话和胡话,似是在讨价商谈
叶起恍然大悟,姓裴的说买骆驼的地方,估计就是这了。
她以前也听说过,甘霖镇外有家特殊的店,不只买卖马和骆驼,也是沙漠边缘的消息中转站。
过路的商旅和江湖侠客都喜欢在这里停脚歇息,既可以补充物资挑选脚力,也能彼此交换一些沙漠中的消息。
裴序就在两步开外,他面前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大汉身后十来头骆驼乖乖地垂着头,个个都比面前的这只温顺。
叶起瞅着它们,忍不住拍了拍吐口水的骆驼,无视它愤怒的目光,跟了上去。
裴序说了句胡语,大汉笑了起来,将手中攥着的麻绳递过去一根。
绳子另一头的骆驼比刚才吐口水的还要高壮,性情又很是温顺,乖乖走到裴序身旁。
叶起见它眼睛又黑又大,睫毛又浓又长,心里不由喜欢,刚揉两把,就见裴序还在打量着剩下的骆驼,好像准备再买一头。
她突然想到什么,犹豫道:“姓裴的,咱们要分开骑骆驼?那如果遇到风沙,它们一害怕到处乱跑,咱俩可就玩完了。”
听阿雪说,大漠时有沙暴,黄沙遮天蔽日,狂风呼啸跟打雷似的。
如果骆驼被吓得突然分头狂奔,他们又没来得及制止的话……俩人迷失方向,谁也找不到谁。
到时手脚无力倒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啊!
乌托的中原话说不好,但能听得明白。
他的胡子抖了抖,有些得意地笑起来,毕竟自己养骆驼的手法,在整个大漠也是出了名的。
不管遇到多大的风沙,通沙驿的骆驼都是先找避风口,接着训练有素地跪伏下来,还会帮人抵挡沙尘,然后静静等待沙暴过去。
遇上有经验的旅人,也会乖乖听从指令。
乌托刚才知晓叶起是裴序的好友后,对她便多了几分好感,正打算用中原话好好解释一番,就见裴序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
乌托恍然大悟,欣慰地笑了起来。
他在三年前就知道面前的年轻人骨子里有多冷漠,没想到相交几年后,也会做出这般暖心的举动。
乌托心中一热,不由感慨,朋友就是要交得时间越长,越能看出彼此是否相合。
他这位年轻的朋友不仅知道他多么骄傲于自己的骆驼,也体谅他中原话不好要帮忙解释。
年纪大真好啊,能结交到五湖四海的知己。
“骆驼胆子普遍小,如此说来,这种隐患着实不可忽视。此事是在下欠考虑。”
乌托的笑容僵硬,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个满脸为难的人,他的中原话退步了吗?这话什么意思!
他没心思去猜裴序是不是准备在甘霖镇开家骆驼店,只想着赶紧跟那姑娘澄清,嘴还没张开,眼前突然出现一张银票。
乌托顺着银票看去,朋友一脸歉意,但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那位姑娘。
“叶少侠可会介意和在下共乘?”
那姑娘急道:“我才不会介意!”
朋友的眼睛瞬间比饿了三天的沙丘猫还亮。
乌托顿住,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面无表情接过银票,平静地说了句:“下次来带上你们中原的杏花汾酒。十坛。”
朋友笑了笑没说话,又道:“还是得再挑一头,用来驮行礼。”
长时间行走沙漠,水袋、帐篷、锅碗瓢盆,要带的东西可不少。
负责驮这些东西的骆驼,除了健壮,也更需要耐力。
这时候就需要经验老道的人,才能选出最适合的骆驼。
乌托以为他是想让自己帮忙掌掌眼。
想到方才,他哼笑一声,自得地摸着胡子,谱还没摆起来呢,就见朋友回头笑道:“叶少侠,挑只喜欢的吧。”
乌托动作一僵,恼怒地看向裴序,让个不懂行的人来挑?故意拆台吧!
他懒得跟朋友计较,打算劝那姑娘,就听她高兴的声音。
“姓裴的,就要它吧!”
乌托纳闷这么快就挑好了?然后抬头一看,不由大笑起来。
这姑娘眼光是不错,只是这一头,可不容易对付。
他见那姑娘喜欢得紧,不由瞥了眼朋友,隐藏在胡须下的嘴巴,扬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叶起见裴序开始掏银子,心里正美呢,蹲在会用暗器的骆驼面前,只觉得自己和它真是有缘。
正在这时,就听乌老板操着一口别别扭扭的中原话,得意道:“它性子倔,你若是能让它跟你走,不要银子。”
一头骆驼便宜的也要三十两,别说是这样看着就油光水滑高大威武的。
叶起心里一喜,能给姓裴的省不少钱!
她赶忙放轻声音,把这辈子的温柔都用上了。
“这位驼大侠,咱们一起去见识见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如何?保管你这辈子忘不掉!”
这谁听了不想去?
叶起自信地站起身,拽着绳子就走。
走不动。
骆驼连个眼皮子都没掀开,根本不搭理她。
叶起听着周围嚼草的声音,突然明白过来,赶忙跟旁边喂马的小伙计讨了把沙拐枣。
粉粉嫩嫩的小花,翠绿翠绿的花梗,看得她都想嚼一嚼了。
小伙计还说这是马和骆驼最爱吃的。
结果沙拐枣都捧到嘴边了,那只大侠看也不看,还喷了一口水。
叶起瞪了一眼那只骆驼,居然从它眼睛里看出了鄙夷。
果然强扭的瓜不甜。
她放弃地摇摇头,正打算请满脸骄傲的乌老板帮忙挑一头。
突然,手里的沙拐枣被人拿走,清冷的雪松香冲淡了草腥。
叶起茫然回头,裴序敛眸垂首,攥着那把沙拐枣,直接怼在骆驼的上巴。
“吃。”
沙拐枣的刺十分扎驼,驼大侠恼怒地抬起头,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猴子,还在妄想用几根草收买高贵的它。
那是一只十分丑陋的猴子,给它的感觉却比沙漠的夜晚还要寒冷。
驼大侠不知为何,想到的是从未见过,但总听好多猴子提起过的——雪。
冰冷的雪。
叶起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只见那只骆驼慢慢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卷走了裴序手上的沙拐枣。
刚吃两口,便叼住麻绳递到叶起面前,又低下头蹭了蹭她。
叶起被它蹭得打了个趔趄,迟疑地接过麻绳,见它没发射暗器,不由惊喜道:“姓裴的你可真厉害,它居然都通人性了!”
裴序笑道:“要不是叶少侠把它精力耗光了,未必会这么听话。”
他言语认真,叶起脸颊微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余光正好瞥见乌老板面无表情地剜了一眼驼。
她笑眯眯道:“老板您这么大方,生意一定兴隆!每天发大财。”
被年轻的朋友和不争气的骆驼,联手气得无奈的乌托,一听这话哈哈大笑,用中原话回道:“咱们都发财!”
叶起嘿嘿一笑,开始琢磨两头骆驼的名字。
乌托见状正准备去拿鞍具,一张五百两的银票突然出现在眼前。
他眉峰一挑,就见朋友淡笑道:“二十坛。”
乌托轻哼一声,推开他的手道:“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出的话怎有收回的道理。不过二十坛酒我到时会亲自数,少一坛都不行。”
裴序又将银票递了递,笑道:“收下,一会儿麻烦你准备的东西可不少。”
知道朋友快人快语,况且沙漠干旱,避免一直吃没有任何水分的干粮,不差钱的商旅和游侠,都会准备炊具和食材。
想到这一层,乌托也不再推脱,收完银票再瞅那倒霉骆驼都顺眼了些。
置办齐东西,众人吃过饭后,落日余晖不知何时洒落,沙漠已经披上了一层橘红色的霞光。
晚风渐起,空气微凉。
通沙驿外,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坐在骆驼上。
他们戴着遮风避沙的兜帽,乌托却还是看到了两人通红的脸。
乌托摇头笑了笑,突然想起一事,眉心微皱,道:“玉蟾泉你知道路,我不担心。但近日南河那边在闹匪,所以凡事还是警醒些。”
怀中的人暖烘烘地,夜风裹着草木香轻轻送入鼻端。
裴序心乱如麻,正手脚不知该如何放,一听这话顿了顿,道:“知道来头吗?”
乌托摇头,他也是这两天刚听几个商队谈起,至于这伙匪徒的来历和规模,全都不清楚。
“老板别担心,遇上我们,算他们倒霉!黑白风都玩完了,该警醒的是他们。”
那姑娘声音洪亮,乌托见她红彤彤却十分骄傲的脸,不由好奇地望向朋友。
朋友眼神柔和,三言两语将黑风寨的事说了。
乌托对叶起顿时心生敬意,大笑道:“确实是他们该小心些!”
“二位此番必定驼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