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那被叫的人面不改色,冷哼一声却也没再与林宛卿呛声,只是出言道:“你何时这般向着她了?”
谢温晁失笑:“我什么时候不够向着你了?”
沈清祠眸光微动,面上仍是那副坏脾气猫的模样,不搭话,转而踹一脚林宛卿的凳子腿儿,有些不耐烦地恹恹问道:“今年是不是第四年了?”
林宛卿思索了片刻,眸光一亮:“是啊……看来,我们马上要有两个帮手了。”
沈清祠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碗:“去年起便广传消息,人找到了么?”
林宛卿心情好多了,眯眼笑道:“那是自然。毕竟老家伙耳提面命的……东南西北上一代死的死隐退的隐退,这届聚会只能落我们头上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酌雨忽然开口问道:“东南西北……可是那江湖有名的医毒双全四位前辈?据闻四人互相欣赏彼此才学,结为挚友游历江湖。四人性格不一但感情甚笃,离别时相约每四年相聚一次,共同交流新识旧闻,江湖趣事。也以四方角度共攀医术之巅,其中机缘巧合情感,令人羡艳。而聚会上探讨的医术毒术更是高深莫测,旁听乞丐记下几副药方也一跃成为千金商户,寥寥几笔白纸黑字便足以改变他人命运。”
林宛卿咦了一声,饶有兴致问道:“沈副堂主也有这等闲心听江湖传闻的无稽故事?”
沈酌雨掩饰地侧了侧目,避开林宛卿打趣的目光,一本正经道:“偶听他人聊过一两句罢了。”
林宛卿见她如此,哪儿还有什么不懂的,坏心眼并不满足她的好奇心,扬着眉偷乐,又被沈清祠踹了一脚凳子。
“作甚!”林宛卿微恼,作势要拿茶盏丢她。
沈清祠面不改色:“那两人呢?”
林宛卿思索了一下,顺手刮刮茶上浮沫:“算算日子也该到天月‘第一楼’了罢。”
“哦?”沈酌雨算算时间,接话道:“‘第一楼’四年一度的天月盛会似乎就在这几日。”
沈清祠忽然开口:“……陆北前辈上届迟到了整一月。”
林宛卿有种不祥的预感:“……不会就是去参加这劳什子天月盛会了吧?”
“答对了。”谢温晁弯唇,颇有些遗憾般,“上届头筹之奖恰为我感兴趣之物,可惜最终也失之交臂。那大出风采博得头筹之人只留一化名——‘北陆’。”
沈清祠心下不妙,问道:“你未拦着她们?这消息是几日前的了?”
林宛卿不敢接话,只一味低头喝茶。
谢温晁歪了歪头,笑着替她答道:“我与林宫主共享了些消息渠道,若我未记错的话,应当是一月前的消息了罢?”
沈清祠黑了脸,沉默不语,只一味地踹林宛卿的凳子。
林宛卿叫苦不迭,又不敢在她气头上挪开凳子,只好咬牙切齿地瞪谢温晁。
而被瞪的人盲了眼,一概不知,笑得一副岁月静好模样,看不出一点坏心眼来。
——这什么劳什子长公主!一肚子坏水!
林宛卿求救的目光只能望向沈酌雨。
“咳咳……”
沈酌雨收到那如同看救命稻草的目光,掩饰地咳了两声。
在林宛卿希冀的目光中沉默片刻,端起茶盏尴尬开口道。
——“好茶。”
——有病,根本一口都没喝。
林宛卿彻底无语,认清这沈家两姐妹多少都有点神经的事实,忍气吞声看着瓷杯中一圈一圈晕开的波纹,本打算唯唯诺诺等沈清祠消个气,却听那人冷不丁问道。
“梁伯那你总安置好了罢?”
总算逮到个机会,林宛卿坐直身子,身形端正从容答道:“那是自然。”
沈清祠懒得理,收了脚扶着额,好似有些烦躁,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瓷杯,于是细微的嗡嗡声也回荡在谢温晁的耳旁。
看似和善却一向不甚有耐心的她总对沈清祠不耐不起来,实际上连这样无意义重复的小噪音她也觉着可爱,于是正大光明伸出手,循着声响摊开,放去了沈清祠正敲着的杯子旁边。
敲击声明显顿住了,好似那人也愣了一愣,犹豫一下,细微的水流声响,好似她将杯中过多的茶倒出些许,怕她盲着眼拿不平稳会洒在身上。
随后,温润的瓷杯被轻轻地放落在她摊开的掌心。
谢温晁的手垫在桌案之上,收拢五指时如愿触碰到沈清祠欲收回的指节。
体温相错而过的瞬间,谢温晁察觉到极细微的一瞬震颤。
像某种被倏忽触碰了翅膀的蝶。
可她没有飞远。
收回瓷杯轻抿时,谢温晁嗅到茶香之后,来自短暂触碰后,自己指尖沾染上的浅淡香气。
还是那混杂着降真香味的浅淡药香,但却与初重逢之时有些许不同。
不同……
她微微蹙起眉思考着那些微的不同,心底忽而涌上些说不出的焦躁。
掩饰着稍有浮躁的心神,谢温晁面上仍是那副天衣无缝的温和笑面,放下杯盏似是思考片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出言。
“——黑渡口林家的私船昨日押送了三名不知名‘人质’出航,据方才线报传上来的消息,那三人不仅来自与‘封棺人’同一方向的赤地鬼楼,那押送的船亦有四名林家长老看护。掌舵人甚至正是林家二脉家主,林生。”
林宛卿听闻此言面色一变,也顾不上屋内坐着的几人了,唇边弯出的弧度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奇异兴奋与期待,起身辞行。
——“几位,林某还有些重要之事要做,便先走一步了。这一去许是要几日时间,彼时再带些好消息回来同大家分享。”
说罢点头示意,步履如风哼着小调出了门去。
沈清祠瞥眼,摇摇头:“……风风火火的。”
“啊……”谢温晁似是有些懊恼地敲敲额头,又想起了什么,偏头问沈清祠道,“清祠,你上次与沈将军动武之时用了什么药?我听闻这些时日沈将军右手都不太爽利,遍寻名医似是也无甚作用。沈将军右臂不会至此残废了罢?一介镇北大将军,落得这般结局多令人惋惜。”
“——惋惜?”
沈清祠嗤笑。
“我倒巴不得他废了只手,也让他明白,什么地方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撒野之处!长公主府上也敢那般放肆……你容得他行事张狂,我却看不得一眼。”
沈清祠冷笑,言语又忽而柔下来,放平缓了声线勾唇道:“不过,倒也不必等多久了。再多几日,他那只手便不必再要了。”
沈酌雨听到如此,面色剧变,站起身来行礼:“长公主殿下,阿祠……”
谢温晁善解人意地温和出言:“沈姑娘暂居我府上,可随意进出。我自是不会干涉姑娘的私事。”
沈清祠则寒声:“你也赖得够久了。”
“阿祠……”
沈酌雨有些受伤地收敛眉眼。
谢温晁无奈摇头,示意沈酌雨先行离开,从长计议。
于是门开门阖,一室安静中终于只剩下两人。
“可算把人都赶走了?”
沈清祠总算瞥她一眼,再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谢温晁笑得温和无害:“友人们皆有个中私事要忙罢了。”
沈清祠嗤笑一声,却也没有戳穿她的装模作样,捋了捋她搭在桌案上,那件属于自己的披风的袖角,问道:“有话要同我说?”
“没有便不可与你坐在一处了么?”
谢温晁好似对那些小动作浑然不知,指尖灵活地转着那瓷白的杯盏。
沈清祠低笑。
“——假正经。”
谢温晁循着衣袖上细微的牵动伸手,勾住她指尖。
没有问谢温晁为何独穿了件自己的披风而来,沈清祠反扣住她的手轻缓揉捏指节,好似并不上心地随口问道。
“上届天月盛会头筹之奖,你感兴趣的是何物?”
谢温晁顿了顿,怔了片刻,偏过头去答道:“天月盛会头筹奖于每人皆可不同。那时‘第一楼’中有我想要的消息,于我而言头筹奖便是如此。”
沈清祠感兴趣地挑起眉来,察觉到她的隐瞒,更要追问下去。
“哦?连殿下这般‘手眼通天’之人也不知道的消息具体是何事呢?”
谢温晁面色如常,自然道:“记不得了。四年之久,那时急需之事到如今也过去太久,哪儿还记得那般真切。”
沈清祠不轻不重哼了一声,松开她的指,举杯饮茶。
谢温晁叹气,低声抱怨:“何时若能同你们一起在江湖纵马游乐,也好过这无趣朝堂。”
沈清祠不置可否:“你这般身份地位,不知是多少人穷尽此生求而不得之物,再如履薄冰也享了不少荣华富贵。殿下这话于某些人来说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谢温晁放松地靠在桌边,歪了头用手支着,答道:“也正是如此,才稍显无趣。”
沈清祠问道:“为何?”
谢温晁笑道:“既受万民供养,自也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时时思量,日日挂牵。可恶徒却无所顾忌,你之软肋却是他之利剑。与其斗智时少不得要花几倍心力。于大局考量,扼住他咽喉时却也要留他一命,继续坐在那把椅子上,见他张扬。”
话至如此,谢温晁忽笑了一声。
“于此来说,沈将军倒也并无那般讨嫌。至少就黎民百姓来说,他与我站在一边。以往我只厌他愚钝,但天下愚人千千万,并不少他一个。”
“我曾是对他十分耐心的。”
谢温晁口吻轻缓,带着似有若无的三分遗憾。
谈起这些话题,谢温晁常日里身上那种过于温和善意的表象才逐渐冷淡,这让沈清祠无端想起了民间的那些传闻。
传闻里这位长公主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性格,漠冷无情,心如铁石……不过喜怒无常手段狠辣这些倒还是有待商榷。
虽想着这些,沈清祠还是接上话道:“那只是我同他之间的过节。”
这话说得冷淡,好似要划分开楚河汉界般。沈清祠犹豫了一瞬,还是加上了句解释:“我认可你的看法,不必因我而……”
谢温晁轻笑着打断:“谁在乎他究竟如何。”
她直起身子,安闲地理了理身上披风,无意间嗅到某种似曾相识的气味,意外分辨下正是刚刚从沈清祠指尖嗅到的,原来除了那人常年来焚香制药的降真与药香,还多了自己衣上的冷杉花木香。
意识到如此的谢温晁不免失笑于自个方才的愠恼,原是自己同自己恼了半天,实在愚笨。
好心情地弯起眼来,靠进椅背,指尖轻敲扶手摇头。
“我并非觉得麻烦。于我而言也只是稍微动些头脑。但这朝堂上已太久未出现聪明之人与我斗棋,有的只是无限庸才一步一步跌破底线,用越发劳民伤财生灵涂炭之计将苍生放上天平,来威逼胁迫于我。”
“我并非不会那些手段又或计谋。也并非不喜或讨厌。某方面讲,它们甚至十分有效。故而……这太过无趣。”
“执法者须秉持良知道德与公义,知制法之初所为统治。统治何物?所谓百姓。上德不德,以得民心。恶人胁不识之人如猪狗虫豸,正者视不识之人却如衣食父母。畏手畏脚,投鼠忌器。”
“清祠。”
谢温晁唤她。
“这本是皇帝应当在意之事,而非我当管。非我可管。沈边之事,我或怒或愠,只需反映出他所作所为应得的后果代价。我无需知晓他是怎样的人,有什么难言之隐,曾经历怎样的前尘往事……那于我而言并无意义,也无价值。”
“我不需要对他有什么看法,自然也谈不上改变。”
谢温晁微微低头,语声淡然平和,如清风过雪。
沈清祠抿唇,眉目软了几分,口中却清冷。
“……狂妄。”
谢温晁轻笑出声,没有否认这个评价,只是舒展眉眼弯着唇角,摇头道:“事实总不如我所愿……凡尘俗世太多无趣之事,毫无价值。与其多费口舌谈论这些,不如告知我,你今日穿着什么?”
沈清祠怔了怔,意识到她话中的含义,望她的目光好似被倏然烫了下,侧眸躲避,口吻仍声色不动:“我有什么好聊的。”
谢温晁白纱后的眉目弯弯,故意低落下嗓音,好似失落:“我太久未见你。”
沈清祠心中微动,故意曲解避而不谈:“我们不是日日都见么?这些时日你哪日未见过我?”
“——你不想见我?”
谢温晁声色正经,“不”字说得清晰,话末尾音却弯弯,如一只小钩子钓着人心。
沈清祠常时向来不适应这般坦诚相待,看那人也有逗自己的意思,索性也接着话讲:“不想。见多了也嫌烦。”
“那又为何将自己的衣衫留在我屋内?”
谢温晁问完这句话,似是终于忍不住了,以手扶额,身形微颤,白皙修长五指伸展却只为遮住面上太过明显的笑意。
沈清祠默了默,牙咬得咯吱一声:“殿下未免太过自恋。”
谢温晁笑着摇头,温声道:“我只是一直在等。”
“等什么?”
“等你。”
谢温晁撑着脸侧头面向她,向她伸出一只手摊开在桌面。好似意料到她的疑惑,收敛了笑意的眉眼也温柔似水。
“——等你什么时候说想我。”
沈清祠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早已下意识将手放入她手心,那样自然而然的举动,好似完全不会过多思考,早已形成习惯。
那样动人心弦的话语,指尖也被人悄然勾住,好似怕她会忽然收手一般,不允许她逃避地收拢五指牵住,是试探也是迫近,霸道的,不容拒绝向对方的领地拉去一分。
可沈清祠破天荒地,那一刻却并没有逃离的想法。
她只是忽然在想,若那人的眼没有失明。
——说出这般动听话语之时,该有多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