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太子的旧部,曾经策划过几次针对前朝叛臣的刺杀,有一次甚至打乱了大周皇帝祭天告地、祈雨的仪式,大周不堪其扰,大力缉捕九州上下的前朝余孽,所谓铲草除根。
也是在这个时候,暗云山庄横空出世,庇护大部分大晋旧臣。
或许那时开始,公子律不再踏足此地,皇陵也就没了供果。
爹,娘,妍妍来了。
从小幻想过的场景,竟在此刻达成。
脚踩荆棘,发出细微声响,怀晴的心,也像被人随意拨了几根弦。她捻起裙摆,一言不发地越走越快,要尽快看到墓碑。
然而,江流接着道:“连皇陵都被炸了个干净,自然没有供果了。”
炸了?
怀晴顿住脚步,声音如鬼魂般:“谁炸的?盗墓的?”
江流一脸天真:“公子爷炸的。”
裴绰炸了魏氏皇陵?
天杀的裴绰!
瞬间,怒火从脚底蹿到天灵盖。很好,现在就算没有跟公子律的约定,她也非杀裴绰不可。
最好千刀万剐。
最好五马分尸。
随即,愤怒还未消失,一颗心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颤颤巍巍,于是哀伤很容易就能打倒她。她甚至问不出一句话。
她回头望了一眼裴绰,正对上裴绰深沉的眼眸。
两人无声地对视。
红灯忽然替她发问:“为什么裴阁老要炸皇陵?至少曾经阴差阳错,他还因大晋皇陵没被饿死呢!”
“那些乱臣贼子,总喜欢在皇陵聚集,搞些伤天害理的事儿,炸了,自然干净。”没走几步,江流指着前方高大的一排槐树,讨赏似的看向怀晴,道:“这不就到了?”
怀晴垂下眼睫,不让其他人看见她的落寞。
没得到一句赞赏的江流悻悻然,盘腿而坐:“你们往前走吧,我走不动了。”李厉则拎着麻袋,飞快地奔向最高最大的槐树。
怀晴被红灯牵着,慢慢走向槐树后方。这里乱石嶙峋,碎石散落在地,平地开阔,两排松柏肃穆庄严。越走近碎石,怀晴越不安。红灯忽然凑近她耳盼,用分花拂柳他们四人创造的语言,低声道:“哪怕不知墓碑在何处,上一炷香,也是好的。”
“你知道?”怀晴惊道。
她从未与红灯竹影透露过分毫她是前朝公主一事。
“也就竹影那个笨蛋不知道了。”红灯盯着她微红的眼睛,“暗云山庄十年前杀的都是大晋叛臣,我怀疑,大周开国皇帝成祖也是暗云山庄杀的。”
怀晴哑然,成祖正是她杀的。
他死于一杯毒茶。
“我知道鬼公子的身份。”红灯压低声线:“他是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而你,则是晋阳公……”
“我姓颜。”怀晴打断道。
“我不姓魏。”
红灯略一思索,像是看穿了她:“因为小名妍妍,你就索性给自己取姓称颜?就这般,跟公子律断得一干二净?”
“嗯……”怀晴眸光闪动,望向细碎的石子,“反正,他也认为,我不配。”
说罢,怀晴指着不远处的樱桃树,“我大概知道在什么方位了。”
樱桃树枝丫错乱,绿叶密集,一粒粒粉嫩的樱桃点缀其间。许是鸟儿啄坏了果实,枝丫上缀满一半馥郁一半腐烂的果肉。
怀晴取下一根干枯的樱桃枝,插在树下的乱石上,权当上了一炷香。
听说,娘亲爱吃樱桃。
怀晴静默片刻,忽然扒着树干,灵巧地爬上去,摘了一大兜樱桃。随意往衣袍擦了擦果皮,便送入口中。酸涩之味蔓延开来。
红灯抬头望树,道:“哭了啊?”
怀晴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声音哽咽,强撑道:“……真的好酸……一点都不甜……”
江流轻功一跃,从几十丈外的乱石,转瞬踩到樱桃树上,道:“公子爷亲手种的樱桃树,怎么会不甜?还得等几日呢,夫人别心急,过几日樱桃完全熟了,我来给你摘。”
裴绰种的樱桃树?
“为什么?”怀晴怔忡道:“为什么种樱桃树?”
江流眸光微闪,“因为公子爷从不白拿东西。拿了别人的樱桃,就得还回去。那时,我们如何知道谁放的樱桃?只能种上樱桃树,等人来摘。”
“是么?”怀晴喃喃。等人来摘?怀晴愤愤地想,过几日,她要摘光所有的樱桃。
这边几人忙着摘酸涩的樱桃,那头李厉已埋头挖土,取出麻袋里的尸骨,安置停当后,慢慢垒了个小土包,然后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裴绰则站在李厉身旁,好似在对他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李厉收拾好麻袋,往避难村的反方向而去。
怀晴眼疾手快,溜下树,小跑向李厉,“你要去哪儿?”
“我还能去哪儿?无家可归的人,不过是四海为家。”李厉额头上沾了一把灰,嘴角的苦笑也是灰的。
“跟我去京城。”怀晴盯着他,“给你一份活计,干不干?”
话音一落,裴绰与李厉俱是抬眸,惊讶地看向怀晴。唯有江流笑嘻嘻地揽住李厉的肩膀,“哥们儿,夫人都发话了,你苦尽甘来啦!”
怀晴看向红灯,只一瞬,红灯便明白怀晴的意图,眯着眼眸笑了笑。怀晴既然已跟裴绰摊牌自己是分花拂柳一事,假作叛徒、活捉鬼公子,其中可运作的空间很多。
她需要人手,最好不能用暗云山庄的人。李厉孤家寡人,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李厉稍作思考,便应承下来:“我可以。避难村的其他人怎么办呢?”
“你不问你要干什么活计么?”怀晴道:“可能会有危险。”
李厉笑容衰败,“我反正已经是死过一回了。”
“你可以挑一挑,带走你能够信任的人。他们以后都是你的部下。”
李厉抬眸,看向怀晴。她的容貌如同携着朝露的娇花,而眼神隐隐带有威严,与这娇媚极具反差,偏偏令人情不自禁想要听从其安排。于是,李厉拱拱手,恭敬地行礼告谢。
裴绰悄无声息地走到怀晴身侧,幽幽道:“你这下得一手好棋,不错。”
怀晴置若罔闻:“什么棋?小女子不懂,请大人明说。”
裴绰挑眉,看着她鲜红欲滴的唇,视线挪开,咳嗽一声道:“你不是想活捉偷挖尸骨之人?避难村的人,说不定误打误撞遇见过,留在身边正合适。”
怀晴冷寂的眉眼舒展开,带了些笑意,故意道:“大人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猜就中!”
他们之间,说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疑似线索的细节太多,怀晴偏要虚添一笔,让裴绰费些神思。
裴绰则凝眉,仔细咂摸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这厢事毕,与李厉一同入京的共五人,均是家族里仅存的硕果。其余拖家带口的村民,领了银钱,都准备往南走,回到十多年前的故土。
避难村彻底空了。
一团火舌从村尾燃起,如同上元节的灼灼灯海,一直烧到村头。火光跃起,试图染红低处的云朵,然而天太高了,几团浓烟吞噬天际的落霞。
一行车队如同小小的蚂蚁,从火光中逃了出来,奔向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