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星期，康复科锣鼓喧天，大家就像结束冬眠的鼹鼠，三轮车总是最繁忙的，一天都叮铃叮铛响在山道上，运包裹运工具，还有咯咯笑的热腾腾的年轻人。

沈明绚搬进白果小院是在一个沾满露水的清晨，席月比她还早动身，两人心照不宣地错过。

这一天新房客推开大门，院里没人，她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只有拐杖咚咚敲过砖石的声音。

席月的卧室在一楼东侧，挨着楼梯和厨房，面积不大，也算不上舒适。相比而言，给沈明绚收拾出来的房间要好很多，西侧采光好，窗外有道门廊，能遮雨防潮，再向外是块菜地，这个季节粉蝶纷纷越墙来，山墙亦爬满爬山虎。

室内一张罗汉床，行李已经摞在床尾，是席月昨天搬来的。旁边还立着小书桌，玻璃瓶里插着新鲜的花束。

此时晨曦漫上门廊，似雾如烟，给这一切罩上薄薄的纱帘。老木头熏染出一种家的味道，视觉、触觉、嗅觉、听觉……让她沉稳地落在此地。

就好像……

时间变慢了。

沈明绚恍然，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穿过这层光纱。

浮尘在通路中跳跃，轻轻落在她的肩膀。

这种感觉，有多久没出现过了？

——或者说……是什么时候消弭的？

十七岁？

还是十八岁？

在这段理智崩溃，凭激素或战或逃的记忆里，伴随成年滚滚而来的……是捧回姐姐的军装，是在天横山上埋了小狗大福，是趟过雨季，泥水血水里一片片残败和哭声。

她麻木地想，人这辈子的幸福是不是都有定数，过早享受完，就会变得如此不堪。

…

那年的路很漫长，沿途睡在树上或者地道里，最开始还会梦到德隆那间小公寓，空气是香的，有树莓的酸甜和谷物烤透的醇香，阳光穿过高楼大厦，照着妈妈的咖啡机，姐姐过分幼稚的猫咪马克杯，她睡眼惺忪，喊妈妈，喊姐姐，闹着要去动物园……

炮火轰的一声，警报四起。

她睁开眼睛，枯叶与凉雨落了一身。

天横的雨下个没完，长时间扛枪，肩膀蜕了一层又一层皮，脚板走山地，走碎石，磨出血泡，又生出新茧，踩出一条条血印子，她跑啊跑，想要跑出这场噩梦，回到无数个平凡的清晨中去。

闯出天横，她再也无泪可流。

再后来……

就连梦都没有了。

是失望了，还是她终于长大了？

沈明绚不知道。

也许是后者吧，因为她不再逃跑，不再把心泡在泪水里，不再掩饰它，埋葬它，而是选择迅速回身，子弹出自她的枪铳，呼啸着穿过那些肉和骨头。

从仙杨离开时，她已经能担负起母亲忧虑的目光，承担起这份恨，冲进黑夜去复仇。

她再也没有回头。

沙沙……

起风了。

阳光越过银杏树，大片树影摇曳不停。

沈明绚轻吁一声，她脱掉鞋子蜷在床上，掏出手机来，还是没有信号，被褥都晒透了，柔软蓬松，脸拱进去，像嗅到一朵热云，她突然觉得好困，就这样吧，什么都不想。

妈妈，山路崎岖不见尽头，那走到这里，她可以栖身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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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点钟还有夕阳的一抹余韵，挨家挨户做起饭，飘来阵阵炊烟。

秦朵耷拉着小脑袋，独自走在山道上。

功课依旧困难重重，压得脊背都要弯了，秦朵实在不懂什么叫一边向游泳池放水一边又出水，这要浪费多少水和电啊，这个年纪的幼崽都经历过资源短缺，即使现在家里还时不时停电，这个问题如此抽象，秦朵像一只蚂蚁仰头看飞机。

好烦，踢飞一颗小石子。

还有自然循环这堂课，到这里秦朵能理解，分解者，也可以，结果老师突然兴致勃勃讲到植物的子房与授粉……秦朵迷惑了，知识直接在她脑子里完成了宇宙大爆炸，诞生出一团团星云。

又踢飞一颗小石子，它撞到了某块树根，钻进草丛不见了。

女孩哼哼地跺脚踩过去。

烦恼就像虱子，多到数不完，或许总有一天习惯了就不再怕咬，可当下还不行，秦朵说不清因为什么而烦躁，她挑挑拣拣，才从青春期杂乱的静电里扒拉出最大的一个……是出门在外的阿姐。

在秦朵残破的小小世界里，阿姐是唯一的家人。

她不想再失去家人。

可是阿姐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工作”一词不太贴切，应该是会流血牺牲的使命，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总之阿姐一直走在这条危机四伏的道路上。

她应该不明白这些的，然而早熟的孩子擅长观察和推断，最后只能贴心地装作听不懂阿姐口中的“工作”，既然阿姐不说，她就乖乖地不追问。可是越是未知越会忐忑，越是闷在心里越会徒增压力……也不知道阿姐现在到哪了，一切还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