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江离却已等不及的转身疾步离开。他拂袖而去,红衣飘然隐匿于夜色之中,钟煜两三步跟到门口,又静静地靠着门框,站立了好一会儿,方才“哐当”一声,泄愤般的砸上了屋门。
他一人转回里间,好似若无其事的自言自语道:“他果然是受过情伤吧?”
江离其人,对待感情懵懂又迟钝。很多时候,甚至根本连自己是怎么想的都不知道。
又或者,在江离的内心深处,他其实隐隐的有一些知觉,只是这些最为真切的感受,最后,反倒是成为了江离羞于去承认,并且一直都在竭力压制着的东西。
——仿佛一旦让那些情感破土而出,他就将要万劫不复一般。
钟煜依靠着床栏,慢吞吞的坐下。他抬手,按上了自己的心口。
“灼灼……”
在钟煜的梦里,在钟煜的心里。有许多人,许多事,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日更比一日的模糊。
而他原本,分明是可以很清晰的记得的。
只是终究抵不过岁月。
二十年的时间过去,他又一次从婴孩长至成年。曾经那些足以铭心刻骨的记忆,却于此时,于此世,已经快要浅淡的,如同一场他臆想出来的戏文了。
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于午夜梦回时,钟煜无法克制的对自己产生怀疑,他怀疑那些模糊的记忆,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究竟是否真实。
从小到大,他都与钟家的所有人格格不入。
——他分明是钟煜,却又是另一个已经逝去之人生命的延展。不知是孟婆遗漏了他,还是因为他的执念,实在太过于深重。钟煜总能够在梦中,见到那抹绯红色的身影。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可以遗忘,却唯独永远也无法将那个人的影子,自心间抹去。原来,那所有一切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全部都只为对方而存在。
他记起了那个人的名字。
灼灼。
……慕,灼。
钟煜猝然躬身,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一阵一阵抽搐着心慌。碎片化的记忆一瞬全部涌出,又转眼如同潮水般退却。钟煜像是瞧见了,又什么也没有,云飘雾绕,一片空濛。
他头疼欲裂,脑子里却天马行空的,冒出来了这样一句话:失忆梗,强行记忆,只会灰飞烟灭。
倒不如顺其自然,随它去吧。
*
江离从来也不曾想过,自己活到这把岁数,竟然还能破天荒的体会一把“逃命”的感觉。
看来,今天,的确是他很值得纪念的一天。
——他发现了慕襄的转世,又被钟煜赶出房门,最后竟然还被对方逼得,莫名慌张到连路都不会走,需要逃跑。
这些事情,搁在今天发生以前,随便哪一件说出来,都绝对离谱到,连玩笑都不可能会这样开。
江离沿着山间的溪流,缓缓地向上走。他并没有回小院,反倒是想要散散步。
静静心。
钟煜的面孔,不知为何,竟然总是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江离的耳畔,反复回响着钟煜的话音。钟煜问他,究竟是在害怕他做一些什么,还是说……
他在期待。
——自久远的少年之时,便已不知所起的,对一人,怀揣着隐秘的期盼。
江离与慕襄自幼相亲,偏偏亲密的太过,到头来,反而成为了剖白心事的最大隔阂。
江离半跪下身,他弯腰掬起一捧冰凉的溪水,轻轻的泼在了自己的面孔上。
一份遥远的感情,被压抑的太久,久到几乎就连江离自己,都快要忘记,这份感情,它的的确确,是曾存在过的。
并且,直至如今,它依旧存在。始终被他,深埋于心底。
也正因为此,江离方才会如此的恐惧,恐惧听见钟煜说出一切有关于“喜欢他”的话语。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希望,都是一桩好事。
感情上的“希望”,尤其如此。
不论是曾经的慕襄也好,现在的钟煜也罢,他们都如出一辙的讨人喜欢。
做这样子的人的朋友,大抵会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可一旦越界,不论是身体还是情感,都很难不饱受折磨。
江离忽然记起,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时常可以看见,慕襄游刃有余的以各种方式,打发走想要向他表白的男男女女。见得多了,事不关己如他,竟也忍不住的会去问慕襄:“居然连一个合你意的人也没有么?”
慕襄摇头,半点迟疑也无的答:“没有。”
他说:“如果我有喜欢的人,只怕会忍不住的主动对他好。”
“……”
慕灼的心脏忽而一跳。他禁不住试探着去问慕襄:“所以,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你也会像那些来和你表白的人一样,主动去找对方吗?”
“唔。”
慕襄似乎是低低的答应了一声。他垂眸,沉默着,不知在想一些什么,直到过了许久,慕襄这才没头没尾的,又添上了一句:“我得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才行啊……”
慕灼:“…………”
慕襄的话,好似当头一盆冷水,直浇得慕灼才稍稍升起一些的期待心思,刹那间又重新龟缩了回去。
得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才行,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慕襄在委婉的告诉他,他早已经,有了自己中意的对象了么?
难怪。
会如此明确的拒绝所有的表白者,甚至连试一试都不愿意,除了慕襄的心里已经藏了个明确的目标以外,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并且,听慕襄的意思,那个他喜欢的人,似乎,……还不怎么喜欢他?
慕灼低头,他轻轻的咬了咬下唇,一时之间,只觉自己与其他那些,被慕襄拒绝了的表白者,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所幸的是,他终于没有像其他的那些表白者一样,将自己的喜爱明晃晃的宣之于口,否则,慕灼都不敢想,他同慕襄之间,后续应当如何收场。
一句话,——他对慕襄的那些隐秘的爱慕,倘若藏得妥当了,那么,他们就还可以是几乎无话不谈的师兄弟。
如此,便是最好。
……
“钟煜……”
沉默的注视了许久溪流之中那森森古木,弯月,以及自己本身扭曲的倒影,江离禁不住的叹息自语道:“你不要害我呀,钟煜。”
世上多杂事,少闲人,一派乱局之中,本便是无人能独善其身。江离一世,从不曾能够超然物外,他永远都置身红尘,有着无数难以放下的东西。譬如那偌大的望渊宫,再譬如,望渊宫中数百年的基业,以及一辈又一辈的弟子……
身为望渊宫主的职责,从来也不是统治与掌控教派。
而应是,——守护。
身在局中,人人皆是棋手,亦皆是棋子。
若唯有江离一人,那他自然是输得起。
然而,从肩负起责任开始,他就早已经,不再独独只是他自己了。
年少时幼稚的情愫,本应随着当年慕襄的死亡,而被彻底埋葬。江离不懂,缘何钟煜又要出现,令死水生澜,枯木逢春?
江离敛目,却在心底,渐行浮现清晰了两个字,——天命。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鸟鸣,朱红色的雀鸟蓦然落在了江离的肩头,江离抬起手,它便又熟稔的跳上了江离白皙的指节,小雀略略偏头,轻声的“啾啾”说着鸟语,江离静静的听着,待得传完了讯息,那小小的朱雀,重又一展羽翼,眨眼间,便如它悄无声息的来时一般,再次消失在了漆黑如墨的夜色之中。
江离依旧是沉默的跪坐着。他也同方才那朱雀一般,略略的偏过一些脸,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在纯粹的发着呆。
越压越低的黑云渐渐聚拢,将明月遮挡。天际雷鸣阵阵,竟是转眼又要落雨的阵势。
“唉……”
江离禁不住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用手掌撑着湿润的土地起身,足尖轻点,转眼便向着那山间小院的方向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