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知道自己在做梦。
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的视角。
他很确信,自己的确是自己,钟煜也的确是钟煜,只是这一个“钟煜”,言行举止,全部都由不得他,在这一点上,便又显得钟煜本身,很像是一个旁观者了。
钟家的小花厅里,钟夫人手中扯着丝绸的绣帕,她抬手掖一掖眼角若有似无的泪,哀哀戚戚的道:“那孩子,也当真是可怜,年纪轻轻,一夕之间父母双亡,就这样成了孤儿,唉……”
钟烨正襟危坐,似乎是在无比认真的倾听着父母的说话与指教,与正歪斜靠在椅背上,坐没坐相的钟煜,可谓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钟淮一会儿瞧一瞧小儿子,一会儿又看一眼大儿子,坐在上首,禁不住的长吁短叹。
钟淮道:“遥想当年,我同你们这样大的时候,已经同江大哥,在江湖上,很是闯出一番声名来了,哪里像是你们两个……尤其你是,钟煜,你说说你……身为兄长,你有哪一点,是比得上烨儿的!”
钟煜:“……”
钟煜一听钟淮这话就知道,自家老头子惯常的踩一捧一、恨铁不成钢,又要开始了。不过,他也并不如何在意,只心中暗自觉得好笑,面上却仍旧是优哉游哉,不动声色。
钟淮看钟煜这个没出息的大儿子,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同理,父子两相互无视,不对盘了几十年,他也不指望着钟煜能一夕之间,变得和钟烨一样同他“父慈子孝”,故而,在不轻不重的训了钟煜几句之后,钟淮也无心再继续下去。他清了一清嗓子,与身旁的夫人对视一眼,便就这样开始切入了正题。
钟淮先开始追忆了一番往昔。
“想当年,我与江兄相识的时候,尚不足弱冠之年。究竟是年轻人又血性,那时候,十五六岁,只凭着手中的一柄剑,就敢不管不顾的出门去走南闯北,一次窘迫之时,幸得江兄出手相助,要不然,哪里还有为父现在,哪里还有你们!”
钟夫人闻言,立即又开始用手绢擦眼角,钟烨则是神情严肃,竟然当场吟诗一首,用以“歌颂”自己父亲当年不容易的青春。钟煜靠在椅背上,他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意志力,抿紧嘴唇,只生怕下一秒,就要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索性,只要他不是真的笑场,也没有人来关心他的真实情绪究竟如何。
——这不重要。
钟煜在想什么,不重要。
同样,钟烨的心里,究竟是否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濡慕钦佩,也不重要。
人一旦习惯,并且开始享受做戏的和谐,真实的情绪,就会被当做是异端。譬如钟煜便是如此。
钟烨一首“大作”吟诵完,他其实并没有曹植七步成诗的能力,故而,钟烨吟诵的,也不是他自己所作的诗文,他只是寻着记忆里,一首还算是贴切的诗来背诵。不过,这没什么所谓。诗不论出处,能够让钟淮觉得悦耳,那就是好诗。
对于知情识趣的小儿子的吹捧,钟淮一向是不吝啬赞许的。他问候夸奖了两句钟烨的功课,有顺便贬低式教育了几句钟煜,这才开始继续说话。只听钟淮又道:“想那时候,我与江兄一见如故,日日形影不离,夜里还要抵足而眠,只遗憾不是至亲手足,不能早些相识相知……最后,我们就这样,结为了异姓兄弟。”
钟煜:“……”
钟煜听钟淮说话,真是每一回,都感觉自己如坐针毡。他只想要祈祷,钟淮能快点接着往下说,别再有那么多的停顿,因为,钟煜他实在是不想要再听钟夫人唱戏,以及钟烨背诗了。
如此十几年如一日,钟煜简直都要替他们累得慌。
“夫君……”
钟夫人安抚的拍了拍身旁丈夫的手臂,她十分识大体的道:“夫君不必伤怀往昔,我已经为江家夫妻二人,设了斋戒,也在镇中,捐了粥棚施粥。人人都会感念夫君与江大侠的兄弟情深的。再有,便是江家那孩子……”
钟淮道:“婚约是当年定下的,莫说是他现在父母双亡,便是人家忘了,咱们也是要记得的!”
钟夫人点头:“怎么能不记得呢?指腹为婚定下的约,又有信物作凭证,不论到了哪里,都是作数的,只是,只是……”
钟夫人说到此处,忽然又开始了抹眼泪。只听她哽咽道:“只是我唯有霖儿这一个女儿,自小掌上明珠一般的捧在手掌心里,说是公主一样的娇养,那也不为过了。往日里还好,到了如今,方知慈母多败儿,我对这丫头溺爱得太多了,惯得她如今这样任性。那江家的孩子,人品贵重,不过只是相貌平庸了一些,这丫头便是寻死觅活的不愿意,凭我怎么劝都无用……呜呜呜……”
钟淮闻言,当即便是一甩袖袍。他指着夫人,用力叹道:“我早劝你,不应因她是个女儿,就疏于管教,你总也不听我的劝,现在可好,后悔还有什么用!”
钟夫人:“呜呜呜呜……”
钟淮:“小女子的心思不作数。姑娘家家如此看重颜色,说出去我都嫌丢人。你昏了头了,被她左右?——总归这桩事情,婚讯已经传了出去,你自己娘家的侄儿,不是不日也要到了么!哪怕是捆,也得把她捆了成婚!”
钟夫人:“道理我怎么能不明白,可是,可是老爷,你也不能不管霖儿的性命啊,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就忍心,看她一根绳子吊死么?呜呜呜……我一个吃斋念佛的人,这是作了什么孽,难道,就不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若是霖儿实在是不肯,你我夫妻二人,便收江离那孩子,当做自己的儿子,又有什么所谓呢?一样也是一桩喜事啊……”
正听戏听得快要昏昏欲睡的钟煜:“……!”
钟煜猛然坐正身体。他直视向钟夫人,眼神清明锐利,竟然半点也没了惯常的玩世不恭。钟煜问钟夫人:“你说什么?”
“你方才,说那位江公子……他的名字叫什么?”
钟夫人:“……”
钟夫人被钟煜突如其来的气场惊了惊,一时之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钟煜低声的念着那个名字:“江,离。”
“是哪一条江,又是哪一个离?”
钟夫人:“?”
钟夫人禁不住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钟淮,或许是错觉,此时此刻,她竟然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看着长大的儿子,是如此的陌生。
就像是褪去了那个他们所熟悉的纨绔外壳后,里面完完全全的,隐藏着另外一个人一样。
钟淮呵斥钟煜,却莫名的好像有些底气不足。钟淮道:“你怎么同你母亲说话么!怎么,以为自己及冠了,成年了,便已经敢不将我们两个,放在眼里了么!”
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