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浪遥随邱衍回到武陵剑派时,跟在他身边,听祁掌门说完了来龙去脉,知道是怎么个经过,因此见到祁子锋这番反应,并不觉得奇怪。
“你心里清楚,他是自愿与那魔族同归于尽的,不是吗,”林浪遥道,“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自责的?”
“还是说,你只是害怕杀人?”
“害怕又有什么错呢……”祁子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前的晚霞落在手掌,像横生的血光,令人心惊肉跳。
一个人从未杀过人的年轻人,第一个死在剑下的,却是自己的师兄,这该是怎样纠缠一生的心魔。
“你杀过人吗?”祁子锋喃喃问。
“没有。”林浪遥答道。
“那你怕杀人吗。”
“为什么要怕?”
祁子锋想了想,道:“也对。毕竟是你,你肯定不会怕的。”
他语气里带着释然,似乎觉得,像林浪遥这样的人就应该天不怕地不怕。
林浪遥听了,走过去抬起腿,一脚把坐着的祁子锋连人带凳子一起踹倒。
哐当一声响,祁子锋摔在地上,换做往日他一定会生气地跳起来指责林浪遥发什么疯,可此时他只是安静坐在地上,内心一片平和,像被雨水打湿的家养鸟,蔫头耷脑无精打采。
林浪遥蹲下身,揪起他的衣襟逼迫他直视自己,“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
“你知道自己手里握的是什么吗?”
祁子锋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尽管他此时手中空无一物,但多年的习惯早已融入骨髓,他习惯性地抓握了一下,那是握住剑的动作。
“你是剑修。”林浪遥沉声道,“我真是难以相信武陵剑派这些年是如何教导你的,你竟然从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祁子锋一时语塞,“你……你凭什么这么说,谁说我没有意识到……”
“你若是有这份自知,又何必现在这幅姿态。”
林浪遥把人从地上提起来,将摔倒的凳子扶正,又替祁子锋弹了弹衣上灰,把人重新按在凳子上。
他的两只手放在祁子锋的双肩之上,力道不重,却轻而易举地将人压在凳子上牢牢钉着,不敢反抗。祁子锋不得不将视线集中在林浪遥脸上,黄昏时分,迷离的光线像软纱充盈了室内,连人的表情都模糊不清了,可他却清楚地看见了林浪遥那双漆黑眼眸里的自己。
“剑是凶兵。”林浪遥认真道。
“世间求道者如云,道法更有千万,有破魔驱邪者,有窥天知命者,有人以黄白之术入道,有人以炼器造物入道,大家各走各的道,或许千差万别,或许殊途同归——可那么多求道人,没有谁像剑修这般,在你决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注定与杀戮为伴。”
“我为什么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林浪遥松开手,点了点他心口的位置,“因为你手中握着剑,心里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握剑。”
“剑是杀人的东西,以杀止杀,这便是剑修的道。剑修的剑下掌着生与死,什么该杀什么不该杀,心里应当有把断明天理公义的尺,你问我怕不怕,无非是觉得我胆大包天,自然无所畏惧,可你却没想过,这本就是剑修当行之事。今日死了师兄便这么畏畏缩缩裹足不前,来日若是让你与亲朋挚爱拔剑相向呢,你又该如何?你以为你凭什么拿着这把剑?你若连这一点都弄不明白,又如何修剑,不如趁早把剑丢了,免得害人害己。”
林浪遥说罢,重重一搡其肩头抽身离开,留祁子锋自己坐在凳子上想个明白。
祁子锋挨了一通骂,呆坐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这么有道理的话,倒是一点不像你能说出来的。”他刚才愣住了,倒不是因为被骂得大彻大悟,而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在林浪遥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确实不是我说的。”
林浪遥背对着他站在窗边,垂着眼看自己搭在窗框上的手掌,“教过我这些道理的人还和我说过一句话——承剑者,受之天命,当斩世间不平事。”
被骂完之后,祁子锋的心情反而好上不少,不再那么低落了。他起身走到林浪遥身边,搭着他的肩膀与他并肩而立,感叹道:“他若是知道你这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恐怕会很是欣慰。”
林浪遥淡淡道:“他不知道,因为他就快要死了。”
“……”
祁子锋惊愕地转过头。
“什么?”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在等一个人杀了他,而我也在等。”林浪遥道。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了,夏季之前的天色依然黑得很快,不过转瞬之间,血色残阳以无可挽回的倾颓之势滑向山谷,夜的阴影与冷意一起爬上窗槛,顺着墙根溜下,无声无息缠住了祁子锋的脚跟。或许是林浪遥的语气太过平静,以至于祁子锋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会愣愣地跟着他抛出的话问道:“你在等什么?……”
林浪遥转过身,祁子锋不得不收回自己搭在他肩头的手,后退一步。两人隔着一臂不远不近的距离,林浪遥的眼眸黑沉,祁子锋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不笑的时候,竟然也有如此可怕的气势。
林浪遥看着他道:“等那个人醒悟过来。”
一不留神间,天色已经彻底暗了,蛰伏已久的寒意顺着祁子锋的脚跟往上攀爬,不过顷刻间,便如附骨之疽阴冷地扒在他的背脊之上。
“你准备好了吗。”
祁子锋整个人都僵了,冷汗瞬间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