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朝玄像是在进行着一番非常挣扎、非常艰难的措辞,他眼神飘向林浪遥的脸,却在视线触及的时刻匆匆撇开,薄唇紧紧抿着,手指一寸又一寸逐渐收拢,把林浪遥泛着微汗的手掌牢牢抓在手心里。那手掌是热腾腾的,有着鲜活的生命力,像抓住一团火,顺着胳膊烧灼到胸膛,烧得心头发麻。
温朝玄动了动唇,话语几次到了嘴边,都没能脱出口。
林浪遥吃疼得呲牙咧嘴,他方才回神,稍微松了松劲。
师徒二人面对面站着,气氛有些怪异。温朝玄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将林浪遥的手指一根根梳理进掌心。他本可以不说这些话的,但他面对林浪遥的时候,总会想起他因为心脏的刺痛从入魔状态清醒过来时,林浪遥那分明盛满伤心的眼神。从秦都出来以后,疼痛便扎根在了他的心头,时不时冒出来刺痛他一番,痛得毫无道理,只要面前的人皱一皱眉,流露出低落的神色,心便不由自主地揪紧了。温朝玄的道心修得比谁都坚定,唯独这前所未有的疼痛令他束手无策。
他说道:“无论如何……当初与我度过那么多年的是你。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收你为徒。”
林浪遥一呆,不敢相信这是从他师父嘴里说出来的话。
说完这番话温朝玄自己都恍惚了片刻。但既然已经说出口了,那便一鼓作气地说下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会放弃你,一次又一次纠结于这种问题,但如果你需要保证才能安心,那么起誓也无妨。除你以外,我不会再与别的人产生多余干系,无论是师徒,还是别的什么……”
林浪遥被他的话冲击得有些晕头转向,“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要知道,你为什么非要送我去蓬莱……”说到一半,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闪过某个念头,“是因为……因为你会入魔吗?”
温朝玄沉默了片刻。
此时的无声约等同默认。
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能说通了。林浪遥终于想明白了所有关窍。
温朝玄见他不再钻牛角尖了,牵起他的手,带着他顺着太白山的山路慢慢往上走。
“你知道什么是魔吗。”温朝玄说。
林浪遥说:“魔就是……就是像烛漠那样的呗。”他想了一圈和魔有关的没有一个好词,鉴于自家师父可能是个潜在魔头,他只好拿烛漠来举例。
温朝玄在他耳边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天地间有仙、人、魔这三种存在,除却中立的人,仙与魔注定是站在相对的两面不可调和,就像阴和阳,明和暗,黑和白。而我等修道之人,虽没有完全登仙,但与魔仍旧本能地相斥,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浪遥摇了摇头。
温朝玄道:“因为当最后一名神仙离开人间后,便只剩下我们这些修道的凡人可以制约魔的存在。其实我曾经想过,神仙为什么要离开人间?神州大地上从仙、人共处,到如今仙踪绝迹,神仙也成了只在传闻故事里出现的存在,后来我略微思索出了一些头绪,真相或许很简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是仙是人是魔,在天道的眼中都并无区别,天道唯一在乎的只有平衡……”
他的话还未说完,晴天突然响了一声巨雷,那是泄露天机时来自天道的警告。
林浪遥吓了一跳,温朝玄紧了紧握着他的手,并不畏惧雷声,顶着轰隆巨响,神色平淡地继续说道:“……当修炼成仙的人越来越多,人间的神仙也越来越多时,便到了神仙离开的时刻,否则神仙聚集产生的太多灵气会致使魔族无处生存,这是天道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如果我没料错,修真界里不少人应该都猜出了这个真相,所以你会看到,各大仙门将魔族驱赶至魔渊里,却并不合力彻底剿灭它们。魔族总是屡屡进犯凡人的地界,而修真界大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做的太过分了,也只不过出手将它们赶回魔渊里去。没有人敢真正杀光魔族,因为如果魔族没了,那么不知道会有什么更可怕的惩罚降临在修道者身上。
“可尽管他们努力维护这岌岌可危的平衡,魔渊还是太小了,可供给魔族修炼的资源越来越少,新的妖魔都成不了气候,而修道的人却越来越多,到了这般田地,就轮到天道出手了……”
随着温朝玄每说出一句话,头顶聚集的乌云变深一分,雷光越聚越多,云层中隐隐翻涌着紫色的电芒,若是有人在此刻望天,定会以为是哪位大能在渡劫。
林浪遥是个胆子大的,却也为这种场面震撼,他从未发觉自家师父骨子里竟也有着不小的疯劲,雷电追着他的脚步劈下,他也只是视若无睹,平静地牵着林浪遥继续登上山路。说来奇怪,这些雷电在靠近他们头顶的地方便自动散了,唯有轰隆隆的声音越作越响,像一场虚张声势又无可奈何的恐吓。
“而纠正这一切平衡的最终手段,就是……”温朝玄在纷乱的雷声中道出了天道百般阻挠不愿意他说出的真相——“让魔神复苏。”
当他说出这句话后,贯彻天地的惊雷轰然炸响,震得人耳朵嗡鸣,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瞬。等耳朵重新恢复听觉之后,雷声停止了,乌云也渐渐散开。温朝玄这时候才抬头看了一眼天,日光在阴云后漏了出来,天地清明,像经历暴雨骤歇后重天见日的晴朗。
温朝玄停住脚步,转头眺望远处景色,山雾之下的人间渺远而微小,天边云海涛生,霞光万道,风轻轻吹动他的鬓发。
林浪遥与他并肩而立,内心为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而动荡。
温朝玄一番话透露出的内容是什么意思?所以他真的像厄骨所说,会变成魔神吗?可为什么他会是魔神呢,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林浪遥垂着眼去瞅自己与师父交握的手掌,手指不安分地纠缠着温朝玄的手指,“无论是人也好,是魔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知道是你就够了。”
温朝玄轻轻看了他一眼。
“还记得我以前怎么教你的吗。”
林浪遥不知道他指什么。
温朝玄说:“长剑耿介。承剑者,受之天命,当斩世间不平事。”
他伸出手在林浪遥心口点了点。
“无论何时,都不要辜负这一颗剑心。”
林浪遥眼中现出迷茫神色,温朝玄并不急着让他马上想明白,牵着他的手继续慢慢走。
漫长的崎岖山道上,往后看不见来路,往前看不见远方,惟有师徒二人行走在其中。林浪遥追着师父的脚步,像过往无数个年头一样,跟随那高大的身影亦步亦趋走过了春秋寒暑,枯荣开谢,只希望这一程路永远走不完,永远走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