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浪遥思绪回转,顶着温朝玄的目光,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
温朝玄问他,“我刚才讲课讲到哪里了?”
林浪遥“呃”了一声,回答不出来。
温朝玄又换了一个问题,“我让你背的炼气基础功法,你背的如何了?”
林浪遥挠挠脸颊,用手比划了一下,很是没有底气,“大概一半一半……”
那一本玄玄道道的基础功法,对林浪遥一个小孩儿来说认字都认得费劲,被温朝玄督促着翻来翻去读了一个月,能背下一半已经很不错了。
温朝玄安静的目光定定看着他,林浪遥被看得受不了,立马改口道:“七八成……不不不,大概九成,剩下的一成我温一温书一定能记全!”
“你这个样子,来日如何能堪大任。”男人拧着修长的眉,绷着脸色,这是他隐隐开始生气的预兆,可林浪遥不太明白他怒气的由来。
说来奇怪,温朝玄好像总是在他身上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仿佛他不能成为不世之材便是天理难容的事情,林浪遥非常不理解,笑嘻嘻说道:“师父你已经这么强了,有什么大任需要我来扛?有你在就好了呀。”
“若有一日我不在呢。”温朝玄并不理会他的奉承,督促他重新端正坐好,把书本翻开。
林浪遥童言无忌,胡乱地翻开一页,手里抓着笔头乱糟糟的竹笔说:“那我就随着师父去好了——师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
面前扫过一阵风,忽然把所有东西都翻倒在地上,林浪遥呆呆捏着笔,衣衫前晕开几团墨迹,傻傻仰头望着从来未有过的一脸怒容的师父。
白衣剑修闭了闭眼,重新平稳呼吸,问道:“是不是无论如何,你也不情愿学习?”
林浪遥张了张嘴,喉头艰涩滚动,无法抑制的慌乱涌上心头,他能感觉到,温朝玄这一次是真生气了,他想补救道:“不,不是的师父……我,我学习,我一定不开小差了,你别生气……”
林浪遥转身匆匆去捡散落一地的书本纸砚,当他手忙脚乱抱着一堆东西抬起头时,却发现温朝玄不见了。
屋子里空落落的,明明暗暗的竹影摩挲过冰冷案几,小孩如同置身在一场极其可怕的梦魇中。
哗啦。东西又散落一地,林浪遥不管不顾地迈开腿跑了出去。
他在山头上到处寻找温朝玄的踪迹,屋前屋后都寻遍了,始终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白衣人影。
日光当头落在脑袋上,却晒得人阵阵发懵晕眩,林浪遥拖着失落的脚步回到自个房里,往床边一趴,难受地揉了揉眼睛,他忘记自己刚才拾砚台手上还沾着墨,揉得一张白嫩小脸一道道脏痕。他像只流浪的小狗儿跪趴在床边一动不动,怀揣着伤心与难过,逐渐睡着了。这一觉睡到天黑,林浪遥是被屋内一阵动静吵醒的,他欣喜地睁开眼,立刻跑出卧房去,准备了好多认错的话要与师父说,却没想到屋内没点灯,他被东西糊里糊涂绊了一跤,摔坐在地上看着风吹松的窗扇一扣一扣敲在窗框上,才缓缓回过味来,这就是自己方才听见的动静。
林浪遥:“……”
他手脚冰凉地从地上爬起来,凄冷的月光照落进小窗,忽然连风也停了,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广阔无边的黑暗里,他蓦然生出一股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
没有回来。这一次师父没有在下一刻端着姜汤推门而入。
在这座高而远远离人世的山峰上,倘若温朝玄不在,就连一点明火烛光都没有。林浪遥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奔跑在黑暗中,被林子间的树枝刮擦得脸颊生疼,他一边喊着“师父”一边离开熟悉眷恋的茅屋冲下了山,这是自他被温朝玄收为徒弟,带上钦天峰后,第一次擅自离山。
往日,温朝玄站在山崖边指着划出来的那道边界对林浪遥说:“有失必有得,既决心求仙问道便注定摒弃红尘,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独自离山,若你踏过这条边界……”
“会如何?”林浪遥好奇地问道。
“若你跨过了边界,”温朝玄认真说,“不管走得再远,我都会发现找到你。”
年幼的林浪遥一路朝着山下狂奔,他的离开触动了温朝玄布在山头的阵法,白色的光芒从地里升起如影随形追在身后,留下一路长长的蜿蜒痕迹,他奔跑间衣带被粗硬的灌木勾了一下,脚底趔趄,整个人居然直接朝着斜坡下轱辘滚去,就在即将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之时,林浪遥骤然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力的手托住他的身体,将他稳稳接住搂在怀里。
温朝玄衣料上还带着风驰电掣而来被夜风吹拂过的冷意,手在徒弟的身上摸索了一下,确定他没摔出什么大问题,声音难得带了些急促说:“大晚上的,谁叫你擅自下山!”
林浪遥不搭理他的责问,小手抓住他的衣服,只一个劲把脑袋钻进他怀里,怎么也扯不出来,温朝玄正想强行把他拎起来教训一番时,突然感到怀里一凉。
小孩的眼泪渗透了衣料湿漉漉地贴在男人肌肤上,身体蜷成一团,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攥着他的衣衫,呜呜咽咽的哭声低低传来,颇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温朝玄浑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你骗人……”林浪遥抽噎地说,“你说你往后不会了……你又把我丢下……”
温朝玄一怔神。当时随口说下的许诺,没想到林浪遥居然一直记在心里,他向来自诩为人清正,从不轻易做食言违诺的事情,此刻面对自己的徒儿很是哑然无言。他抱着哭声渐弱的林浪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轻抚上他的头顶,说:“对不起。”
但当时的林浪遥不知道这一声道歉,是为了把他丢下的事,还是因为温朝玄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
温朝玄抱着他,沐着月色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回到那间他们共同的小屋,在把哭累睡过去的林浪遥放在床上时,温朝玄抓着那只怎么也不肯松开他衣襟的小手,轻轻扯开的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怅然情绪从心底升起,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令他茫然无措。
“纵然是师徒,同道也终将殊途,来日的路,你总要学会自己走。”
温朝玄像是在说给林浪遥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睡在床上的林浪遥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翻了个身,轻轻呓了一句:
“……师父。”
“……师父。”
林浪遥习惯性地发出一句模糊不清的喊声,睡得很不踏实,或许是昨夜喊得多了,他感觉自己喉咙燎烧厉害,特别干渴。
屋子里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不一会儿,那人站在床边把他的脑袋扶了起来,冰凉的瓷盏贴着唇,往他嘴里喂进一点甘甜的水。
林浪遥喝水的念头得到满足,很快又陷进被子里睡踏实了,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好像做了极冗长陈旧的梦,当他在朦胧的光线中睁开眼时,一眼望见了坐在窗边的白衣人影。
沉默在暧昧的暖室里慢慢流淌,冬日淡薄的日光只照亮了温朝玄的侧影轮廓,他大半张脸陷在晦暗难明的阴影里,像一尊凝固了许久的石像,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会儿,又或许是地老天荒。
林浪遥翻动的声音将温朝玄唤回神,他一转头和林浪遥正正好四目对望。温朝玄立刻起身,走到床榻边一把按住想要起来的徒儿,他不敢往林浪遥身上看,仿佛多看一眼就是罪孽深重。
他眼睛瞅着绸被上的花纹,同一种刻意掩饰过平静对林浪遥说:“我已经替你上过药了,你多躺一会儿,想要什么和我说。”
林浪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无比沙哑,又把嘴闭了起来,依言继续躺进被子里。
他挠了挠头,昨天的事情发生太仓促和巧合,心里知道温朝玄醒来一定大为震惊难以接受。他自己倒是不怎么介意这种事,为人徒弟,替师父赴汤蹈火是应该,更何况做这事儿也就痛一痛,甚至都不至于丢命,情急之下没有办法,发生了就发生了。不过温朝玄性格那么较真,一时一定很难想开,肯定得问问中了幻术后的来龙去脉,他已经做好准备回答温朝玄的问话,可温朝玄却不说话了。
男人就那么坐在他的床榻边,沉默得近乎于吓人,衣袖下那属于剑者的手背上浮现出用力过度的青筋,示意着手的主人此时正在做着某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电光石火间,林浪遥突然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情,立刻挣扎着扑起来,用力抓住温朝玄的手。
他张开嘴,仓皇地想要喊师父,可是只能发出一点沙哑难辨的声音。
温朝玄转回头看他,脸色平静,还带着点终于下定决心的释然,“我想好了……”
林浪遥绝望地闭上眼,像等待听从发落的死囚。
“……既然这种事已经发生,”温朝玄缓缓说。
“我会负责的。”
……
……
……
林浪遥睁开眼,一脸呆滞。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