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裹着雨雾黏在枝头,夏枯草红褐色的残瓣已全部零落成泥。陈姝叠起手掌搭在方世杰额头,那缕若有似无的温热已经褪了大半,像是被潮水啃噬过的礁石。她将被海风掀起的衣摆重新掖进他颈窝,动作轻柔得像在收拢残破的蝶翼。
残破的布条覆在他肋间伤口时,雨水正从棕榈叶撕扯成的布帘往下淌。裹在工字背心下泛着盐白的皮肤起了一层寒栗,比海浪温柔的是扑面而来的夜雾,却总在转身时不依不饶攀上脊梁。火堆哔剥作响,她给苍白面庞喂了最后一滴水。
“我出去一趟,你安心睡觉。”
弯月裂在云絮里,温存不过三寸的微光映出层叠树影,青苔咬住趾缝,藤蔓刎过脚踝。满地月光碎成银鳞,每一步都陷在吐着气泡的泥沼里。腐叶酒酿的气味在夜色中晕开,树冠筛落的碎光却怎么也捉不住。岛上万物都在匍匐,正将渺小的呼吸酿作朝露。
那些腐草堆积的淤泥像是活物,往往在她以为踏上实地时骤然咧开黑口。她很快就学乖了,前脚要轻轻点着腥湿的苔衣试探,如同昏鸦叼着腐肉那样谨慎。每一步都能听见泥浆挤占军靴的细响,叫唤得人心发颤。
夏枯草、野三七、刺儿菜。
她迫切地伏身地面,需要采到足量的来煎水换药。从前贫民区的孩子们都识得它止血的本事,那时候流血的伤口总比药品多,时日久了都练就了一身辨草的本事。
Alpha的身体机能最强,高烧不退绝不是普通受凉,只可能是感染。
能不能快点,再快点!
万一有野兽,万一有变异种…。
草茎划破的指缝悬着血珠子,一滴叠一滴坠在腐殖土里。陈姝心神不宁的耷拉着眼皮,两脚在砾石滩间歪斜踩漏,未结痂的指尖仍在芒草间蚱蜢般乱点。淤腐的雾气从地底升起,贴着白骨在腐草里消融的声响,无数冰凉溽湿的小舌沿着皮肉攀舔上来。湿润腔道里沉浮的泥浆正吞吐着气穴,她抬脚的瞬间便认准要吞哪块血肉,军靴刚被吞吃半寸,整个沼泽都发出震颤的叹息,浊水裹着蛭虫卵翻涌成喇叭口。
脚下忽地失了着力点,腥腐的泥浆顺着腿肚子往上漫。人肉生生挨着烂叶腐败的冷,像雪水化进冬衣般洇透每道肌理。可怕的是这疼痛并不会惊雷炸响,只是用千百条水蛭吸吮般的麻,悄无声息地就会将人的活气抽干。
陈姝眼疾手快地抓住悬在头顶的烟霭色藤条,枯脆的纤维却在挣动的刹那断作齑粉,反震力道将她更深地摁进沼泽的肚肠深处。沼泽的密度是人躯两倍,原本只会吞到腰际,这分挣动却捣碎了泥与骨间微妙的制衡。浑浊浆液开始倒灌向耳蜗,陈姝猛地想起将筋骨绷成漂木。她绷着一口气将四肢僵直张开,努力忽视处境岌岌可危,把每寸骨骼都松成芦苇的腔管,化作与泥潭共同呼吸的浮萍。
毒日头碾着晨雾爬上中天,蝉蜕似的躯壳以草籽发芽的速度从混沌中点点剥离。腐叶与蛆虫争先恐后揉进发丝眼瞳,时间成了半凝固的蜂蜡,裹着筋骨缓缓熔解。此时才知道,既要向大自然荒野求生,就要与土地融为一体,在坠落的尽头学鱼类的腮,吞咽苦涩的氧。
等膝盖能从泥淖里挣出些许微隙,她理科改了姿势,如爬虫般贴着沼面缓缓蠕动。湿润的腐殖质不断翻涌起水泡,仿佛地底有千万只溺毙的手攥住她脚踝往下曳,硬要教人皮囊里也浸透了水腥气。
暮色将倾时,陈姝方从烂泥潭里挣出身来。军靴差点叫沼泽吞了去,腐草碎叶贴满臂弯,每一步都像踏在土地公锈迹斑斑的牙床上。她前脚拖着泥沼攀附的身躯,跌跌撞撞撞开藤萝掩映的庇护所。方世杰撑着滚烫的额头等了太久,耐不住心焦打开飘进了夜色里。腐苔吸饱了白昼的太阳,这会儿正鳔胶似的咬着人脚板,他褪在青苔间的脚印忽深忽浅,最后化作草丛里一捧虚软的白絮。
“阿杰!阿杰——!”
“老大…”暗哑的呼唤荡开蒿草,惊散了薄露。方世杰颤巍巍吐着气音,蒲公英绒似的指尖还未探出蒿草,就被泥浆裹挟的人影罩住视线。暗林里的呼吸凝固了,他分明瞧见周身淌水的人形轮廓正逼近,惊得慌忙向蒿草深处退去。
“我草你跑什么!”污泥淋漓的手将他捞回来,彼此的体温在草叶间蒸出薄烟。
方世杰睫毛上悬着未落的露珠,等看清眼前竟是披挂泥甲的老大,颤抖的双臂忽如莲茎捆住这具泥塑的神佛。“哇…,老大…,呜呜,你怎么搞成这个样了!我以为你是水猴子!”
“…”陈姝指节微蜷,沾着腐叶气的手掌突然覆上方世杰烧红的脸颊,顺带抹了把指缝里半干的泥。“好了,我们回去。”
她扛麻袋似的把这个烧得软塌塌的Alpha甩上肩头,腐草深处蒸起几点蓝幽幽的磷火,却是这晦暗天地间最温驯的光。
终于,在流浪的第二个月,陈姝开始能说笑了。她拈起半枚渍着淤泥的刺梨,“喏,水猴子给你的献礼。”
“嘿。”方世杰咯吱咬着酸涩的果肉,火光在眼角蓄成跳跃的湖,“那我是水猴子大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