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自穹顶跌宕成冰薄荷粉末,林雨泠指尖漏来一缕晴光,掠过陈姝单薄肩胛时比卦签更轻。满室温差都在她深咖色冬季制服的褶皱里坍塌。那温度像旧火柴擦过冰面残留的磷香,惊醒了沉睡在陈姝发尾的冬雀。
“啊,林学长也来上这节课?”
“历史文化课是ABO必修。”纸页撕裂的脆响自他袖口深处传来,像撒盐车碾过凝冰路面溅起的凉雾。“学妹这么入神,是这节课有给你什么启迪吗?”
“启迪…,谈不上。”话音浮在鼻尖打个旋,碎成书页簌簌。陈姝睫羽半掩,望那缕从墨水瓶爬起的游光,正沿着檀木纹啃噬她未合拢的钢笔。乌檀般的影子在笔记本边沿开出霜花,铅字陡然活过来,在扉页咬出蒲公英绒毛细碎的齿痕。“其实我更困惑了。”
樟脑熏过的空气忽被揉皱,林雨泠揽过半摞黑白分明的讲义,窗外落叶松清苦的气息漫过两人肩膀的罅隙,“发展史是很沉长。你哪里没听懂,或许我可以讲一下。”
“嗯…”刹那犹豫像蟾酥漫过陈姝舌尖,她藏在课桌下的手指钩缠住另一根手指,任习题纸轻飘飘蜕成褪鳞的银鱼。“历史部分可能只是和我的认知不同,我不太习惯。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我觉得老师放的那几张成功omega照片怪怪的。关于‘走出困顿他们的小房子,创造了属于自己的领域,并在其中发光发热’也怪怪的。”
“什么?”林雨泠额角血管骤痛,他军靴早该转向廊道茧光,或将拳风拓在陈姝的颊上,偏偏自军政世家的浇铸的礼节,总要给人留一线薄喘。他用空调管流淌的断珠校准着喉咙震颤的速度,灯影里凝固的姿态,仿佛白玉镇纸压着宣纸正等待笔锋混沌的破绽。——再一再二不再三。
“具体学妹觉得哪里奇怪?”
“太美了。”
“太美了怎么会是奇怪?”
云母色的天光淋湿了对视的轨迹,在空气中拓出交错的银河。林雨泠的凝视仿佛梅雨季最后一片没被虫蛀的书页,没有游丝系着的狭促,更不曾抖落半分暧昧的斜纹,像是刀刃在冻瓷上滑擦的鸣响,又好似寒枝托着未坠的露珠剪裁月光。在那些相触既离的排挤里,林雨泠的睫毛是她唯一能数清的东西。
“无论是什么时候,如果让一个Alpha去…,嗯,抱歉,我看看那个词叫什么。啊,就是这个!化妆、烹饪、瑜伽、减肥。Alpha如果搞这些omega们的东西,那是会遭到耻笑的。它们看起来很有意思,我还不能明白它们的原理,可如果它是让人快乐的东西,为什么会有性别属性?世界对Alpha的要求从来都是要强,Omega却在走向另一条柔软的道路。”
“因为强才能掌握话语权,Alpha能持续控权的原因就是因为绝对的战斗能力。”那双嵌着铜鹰徽的军靴忽如越冬凤蝶转过半边翅翼,靴底的积雪顺着阳光粒子迅速消融,在暖气颤动的嗡鸣里蒸作珍珠灰的渍。“我得提醒你,今天我能够站在这所军校里,就意味着Alpha能做的事omega同样能做到。如果你接下来的发言有让我感觉到歧视,我们的友好相处就要到此为止了。”
“我明白,但我没办法保证我的话一定不会触犯到歧视,如果学长觉得不舒服,我接受学长对我可能出现的歧视性话语进行反击,但我想能得到讨论。”
“…,好,你先说吧。”
“其实刚刚学长的话确实提醒到我,我在操场看到过学长的对战。我认为学长的缺点是体力方面难以持久,力量方面需要借用技巧去扩大。学长的优点是灵敏,身体看起来更轻盈,底盘更稳,所以很少受伤,一旦技巧运用的足够灵活,就能够以快取胜。这样看AO的缺点都可以是打败对方的优点,优点也都可以是落后对方的缺点。那为什么以现在的社会风气,夸奖一个omega依然是以更瘦弱、精美来切入?”
“那些照片确实很美丽,像一块特别特别美味的糕点,它没有展示omega的灵巧,而是变成一张…,菜品介绍里会出现的示意图?抱歉,可能这些话会让你不高兴。因为我知道被人俯视的感觉,所以我想这并不够荣耀,而充斥着被掌控的感觉。omega如果是菜品,Alpha就是叉子。”
“所以我是想说,老师把这一段归为了omega的解放还是有点奇怪的。怎么才算解放?从身裹黑纱到穿着的布料越来越少,这并不能凸显出解放。那个词说‘流行’对吧,就是大范围推行人们去做的,那流行就是最不能代表解放的东西,反而体现了目前omega的穿着依然是由一定的推行产生的。可是解放对应自由的话,又为什么要‘推’一个人去做某件事?又如果说一开始omega的遭遇是因为国家可战斗人口的急缺,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omega因为可以孕育Alpha而先天没有人的权力,课本中描述的解放与人权的获得是否只是和平时期的粉饰?”
林雨泠覆羽般的眼睫骤然搅碎半朵苍雪的光晕,那两颗冰核似的瞳仁在眶内急剧坍缩成黑钻切面,牵扯着胸腔里兀自冰结的节律,千万年的青铜编钟竟被冻住了摆锤,“你很敢说,我对你的质疑全部认可,但我质疑你也是一个Alpha,你属于得益的一方。”
“是,确实是这样。我不是因为真真实实理解omega的痛苦,而是因为我也在遭受着不公。虽然这不能论成一回事,但‘欺凌’碾过来时会带有相似的味道,我能嗅到。学长可以当我在做一种理论上的较真,其实还有一些想法,但它听起来像在为Alpha鸣不平。”
“根据我们互为优缺点来推想,omega能做的事,为什么Alpha做就受到嘲笑,这算不算一种对Alpha的规训?因为帝国需要Alpha成为冲锋的炮弹,所以Alpha也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在国家面前,ABO所有性别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解放。…人权?课本上这样说的。刚才老师就有提到Alpha控权这个说法,我觉得有些空荡,Alpha肯定是受益方,但我觉得决定权力的东西依然不是性别。就像我来自贫民区,在这个学校里我虽然是个Alpha,但Alpha可以欺负我,beta可以欺负我,omega也可以欺负我。”
“因为你虽然有着天然优越的性别,但并没有同样优越的阶层,真正的权力掌握在‘阶级’手里。我明白你想说的了。”暖气管道第七次震动,栖息在窗棱上的白光突然碎裂。林雨泠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好拦截了陈姝眼中漫开的雾霭,那张碎裂的纸条便沿着睫毛折射的光轨,凝作星星回旋的抛物线,栖落在她尚在发怔的掌心。“我小瞧你了,你不需要别人‘自上而下’的怜悯。这张纸条,看不看应该你来决定。”
“很高兴认识你,因为此前我并没有考虑过Alpha的处境,在我看来你们已经足够优越了,但今天你的言论让我忽然明白一件事,压迫其实是同时对着Alpha和omega包括beta一起降落的,Alpha要成为战场上的炮弹,omega要成为炮弹的生产商,beta要当稳定基层的垫脚石。”
“也许阶层和性别问题是不能分割的共同体,在阶层压迫下,压迫又在性别里层层下放。如果有一个和你出身相同的omega,或者beta,我可以说,你就不是这条歧视链的最底端了。那时候你就可以向下,欺负一个因为天然的性别‘劣势’,而低于你的omega、beta。”
“对了,我想告诉你,即便omega地位如此,我从不恼恨,相反,我认为以一个omega的身份,迈入曾只属于Alpha的领域,打破这层界限,应感到骄傲。你也一样,出身不该成为你的自卑,因为你之后所有成就都将改变那个地方。”
“我得去找周峥了,期待下次见面,直到我们产生真正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