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仪啊了一声,遗憾道:“这么快就走啊。”
明歌笑道:“天都要黑了,过两天我跟展熠都有工作呢。你好好休息,我们随时都能联系。”
她礼貌对陈父道别,拉起有些不情愿的令天起来往出走,一行人走出医院,和陈父客客气气你来我往地互送了下,明歌上车后才松了口气,令天扒在车边往后看,不安道:“静仪她回去……”
明歌冷淡回她:“你别担心,陈叔叔如果不想和我闹得太难看,就不会再对静仪怎么样,最多说她几句。”
她渐渐长大后,就意识到了即便是血脉亲人,相处时也需要利益牵绊。她刻意说了视频联系,又提到将令天带到北城工作,陈父会很乐意在首都有条“人脉”的。
令天怔怔回头看她,明歌低头避开,皱着眉头解锁手机,点了几下递给她:“你的信息,买机票。”
令天愣住,不知道该不该接:“你真的要……”
明歌冷笑一声,“你别以为是免费的,我都给你记着,有钱了就还我。”
她这样的态度,令天反而还放松了点,低头默默点了几下,又说:“我的身份证……”
明歌道:“一会去拿,你妈妈的账我可以给你担保贷款十万,你还了钱还够你生活一段时间,以后你赚钱还,都不免费。你要是还放不下你家那些烂账,那我就当这十万谢小时候你为我出头,以后是死是活都别来烦我。”
令天攥紧手机,轻轻点头:“……谢谢。”
十万是明歌目前包括奖学金和商单薪资存下来的所有积蓄,不是很多,不过令天虽然不是在校生,但也能申请个人担保贷款,只要她不是突然犯病想放弃工作回去结婚,明歌也用不着倾家荡产。
明歌往展熠身上靠了靠,阴着脸手指点来点去,背贷款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再加上故人好不容易重逢,彼此却都是这个场面,所以心情也谈不上好。
令天的身份证件都在原本的家里,明歌看着似乎还是旧时模样的荒凉村落,脸色更差了。
令天推开车门下去,在门口犹豫了下,坐在副驾驶的律师先生温和道:“我陪你去吧。”
她愣了下,点点头,道了句谢。
两人走后,小李便找借口说出去透透气,推门出去了,明歌如释重负,彻底靠在展熠身上。
“怎么了,心情不好?”展熠拿了个抱枕垫在她腰间,问:“这是你老家?”
明歌点头,朝他指了个方向:“我家在那边,最里面,不过今天不方便,就不带你去看了。”
展熠点点头,笑着揉了揉她的太阳穴:“辛苦了,小超人。”
明歌扯了扯嘴角,长长叹了口气:“也就在外人面前还能撑着了,现在所有人这破烂样子看得我想哭。”
展熠一言不发,用力搂住她拍了拍,明歌靠着他转脸埋进他肩头,悄悄擦掉一点眼泪,低声道:“就在这里,村口的石头上,这个大石头还在。令宸被人教唆扯我衣服,被令天踹倒,磕在石头上,住了两天院。”
展熠怔了怔,眉头一皱:“那个男生……?”
明歌点头,闷闷道:“他小时候,其实挺乖的。不知道听谁挑唆,也可能是小孩子做错事习惯性撒谎,总之,从那之后,我们两家关系就差得不能见面了。”
“我不想管他……我讨厌很多男生,他们都很会让人难受,还以此为乐,”她低声道:“但是,我还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还记得我和令天一起玩的那些过去。所以,这是最后一次。”
展熠顿了顿,用力抱住她,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尽人事,听天命,你没有义务承担他们的未来。”
明歌闭上眼,轻轻点头。
抛开那么多不愉快,其实,令宸当年也是她们三个都真心疼爱过的弟弟。
不同于在她们分别时都不到三岁的陈展鹏,令宸和令天只差了三岁,在她们摇摇晃晃走路学语长大的过程中,身后始终跟着一个同样摇摇晃晃的跟屁虫。
明歌还记得小时候三个小矮墩齐刷刷扒着窗户偷偷看婴儿车里的弟弟,你看我,我看你,自以为小小声地说着话。
令天说妈妈很辛苦地生了弟弟,家里要她懂事点,明歌立刻说那我的中药可以给阿姨喝,陈静仪拦住她说不行,那你怎么办;
令天说没事,我奶奶杀了鸡炖汤,明歌一脸遗憾地说那鸡好可怜喔,陈静仪挠了挠小脸,问鸡很好吗她家里上一顿就吃了鸡,剩的放进冰箱了,她可以偷偷端出来;
有点凶的令奶奶拎着扫把走出来,挥舞着说小声点,不许打扰弟弟睡觉。
奶奶很讨厌这两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尤其是最体弱却最能闹事的明歌。她们没敢吭声,一溜烟走了。
明歌记得她和陈静仪去找令天玩,那时令天还被妈妈温柔地爱着,上蹿下跳地不肯洗澡,看到两个小伙伴在一边偷笑才委委屈屈洗了,乖乖吹了头发,在妈妈温柔的拨弄下昏昏欲睡。李婉给她扎了漂亮的小辫子,满脑袋夹了红艳艳的小发夹,她们都很羡慕,尤其是明歌因为生病头发稀疏,扎不起那么长的头发;
但后来,令天的头发剪了,剪成了短发,说是妈妈照顾弟弟辛苦,没办法给她扎辫子了。
明歌和陈静仪商量,说以后上学前我给你扎辫子,她用陈静仪练手,扎了满头歪歪扭扭的小辫儿,丑得陈妈妈眼前一黑,还以为女儿和谁打架了;她用洋娃娃,用院子里的小狗练手,终于能扎出不歪的辫子,令天信了,可惜第一次就因为明歌起不来床而宣告失败,但令天很快也学会了自己梳头;
令宸第一次学会说话,令天激动不已,一放学就抓着她们往家里跑,趴在床边让他喊“姐——姐——”,令宸张大嘴,放了个响亮的屁,被屁声吓哭了,三人又灰溜溜地被令奶奶赶了出来;
令宸学会走,学会跑,学会和她们玩老鹰捉小鸡,尖叫笑着伸出小手抓紧她们的衣服,来了一场慢动作的“逃亡”,明歌被抓住的时候,他一脸严肃地伸出手臂说要当鸡妈妈,声音清亮:“我来保护安安姐姐!”
他会一本正经地捧着脸说姐姐最漂亮,要保护姐姐,会偷偷多藏一块新年给的糖,依依不舍地舔一口说分给姐姐们吃,会哭着抱住奶奶的腿不许她打令天……
然而这一切,都在不知他被谁怂恿着去扯明歌的衣服,伸手进去时瓦解。令天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得四脚朝天,磕到了脑袋,也仿佛磕碎了姐弟间藏在血液里的那条脐带,至今已经有十几年了。
分别时,明歌还记得他抽抽搭搭的模样,胖手将圆脸擦得乱七八糟,他六七岁时就已经生得很漂亮了,他说我错了,姐姐不要走,我再也不敢了。仰头时,圆圆的小脸在阳光下模糊了五官。
那圆圆的小脸,逐渐放大、变化、消散,变成了方才在她眼前的那个肥胖呆滞的男生,曾经漆黑干净的眸中,湿漉漉的欢喜仰慕成了谄媚,他咧嘴露出因为抽烟而发黄的牙齿,五官依旧停留在年幼时,巨大的胖脸上并不妥帖地放了一副幼童的五官,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藏满了算计和欲/望。
记忆被现在覆盖,明歌努力回想曾经,只觉得心痛。她很想回到过去,回到很久以前,站在那个挥舞着扫把说她把孙子孙女带坏了的奶奶面前,质问她,你真的爱这个孩子吗?
你怎么忍心……忍心让他变成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