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三日已过,暮色四合,雨丝轻坠。
眼见距黛州城郊码头仅剩半炷香水程,偏逢天公又降细雨。守候顾见春调息期间,苏决明渐感疲惫,不知不觉竟打起盹来。
船翁披上棕蓑,悠然自得地摇动双橹。
顾见春悄然起身,掀帘探首道:“老丈不妨入舱避雨,让晚辈在外值守可好?”
船翁眯眼笑问:“老朽若离了,这舟楫该由谁来执掌?少侠可愿代劳?”未待回应,他便朗声笑道:“贵派沧浪诀虽属上乘武学,然以少侠如今修为,要驾驭老朽这柄木桨,怕尚欠些火候。”
顾见春眸光微动,心下恍然。先前船翁那记看似随意的横桨,实则精准切入他与夜来内力交锋的命门。若非武学造诣登峰造极,断难如此举重若轻。
这萍水相逢的摆渡人竟是隐世高人。既能识破师门绝学,必与师门渊源颇深。
顾见春忙拱手道:“前辈教训得是,晚辈学艺未精,辱没师门威名。”
船翁白眉微蹙,长须随风轻摆。
“倒也怪不得你。那姑娘所修功法...本非寻常路数。”
回首望去,苏决明裹着披风浅眠,夜来仍昏卧舱中。
“还请前辈指教。”顾见春目光稍动,连忙追问。
船翁但笑不语,船桨破开层层水波。
“少侠何须深究?待至黛州城,你二人各奔东西。她归锦绣朱门,你续江湖逍遥,岂非两相得宜?”话音稍顿复道,“这般舍命相护,若当真殒命于此,可曾想过令师放鹤先生作何感想?”
“前辈误会了。”顾见春面现赧色,“晚辈追查之人恐与其家族有所牵连,此行只为探求线索。当时情势所迫,实非逞强妄为。”
“老朽早不问俗世,尔等年轻人的恩怨纠葛,亦无意探究。”船翁轻叹摇头,“昔年老朽与令师有过一面之缘。放鹤推演出你此番劫数未尽,传书嘱老夫在此相候。无论少侠欲往何方,老朽自当相送。”
顾见春闻言一怔。双溪水面空荡无舟,这老者却早早候在江畔,原是师父早有布置,方使众人得以顺利离开...
师父他...
舟行悠然,雨雾缭绕间,点点灯火隐约浮现。
“黛州城据此不过几里。少侠,我们就在此别过吧。”船公捋须笑道,“江湖路远,各自珍重。”
顾见春郑重作揖,背起夜来,待船泊岸,三人携行囊踏石阶而上。
细雨扑面,苏决明睡眼惺忪地抹去面上水痕,忽觉头顶撑开油纸伞。伞骨轻转,珠帘垂落。
顾见春回望江面,老船家执橹逆流,蓑影渐融雨幕。奇的是雨丝距他周身三寸便斜斜滑开,似有无形气罩护体。
顾见春若有所悟,暗运沧浪诀尝试,衣上水汽化作白烟蒸腾。忽想到师父若见此景,定要罚他担满后山百缸泉水,嘴角不觉泛起暖意。夜雨沾衣微凉,却教他念起山中岁月——待诸事终了,纵使为师父挑千担山泉,他亦甘之如饴。
“阿嚏!”苏决明揉着鼻尖嘟囔,“这雨何时停?今夜宿在何处?”
“此处荒凉,待行至城镇,再寻人家。”顾见春望着远处黛瓦连绵的城郭,忽记起初至双溪镇的光景。彼时他与少年郎中穿梭市井,看镇上居民为琐事争执又和好,炊烟起时共饮青梅酒。
尘世间的烟火气息,最是触动心扉。
可如今......
他想起孙家小院的惨剧,心中痛惜。若非自己一时犹豫,那些淳朴村民怎会遭逢厄运?孙家母子又怎会无辜殒命?
师门戒律声声在耳,不可妄开杀戒,不可伤人性命......
——师父,景明究竟该如何抉择?
“发什么呆呢?”苏决明敏锐察觉他的异样。
“无妨。只是忆起上次客栈之行,我背着你这小鬼,带着夜来姑娘。”顾见春轻笑摇头,“如今倒换成我背着夜来姑娘,牵着你这顽童。”
“我肯定比她好背。”少年不服气地撇嘴。
顾见春哑然失笑。孩童天性总爱计较,不过夜来姑娘轻如尘羽,便是再行百里亦非难事。
密雨织成银帘垂落旷野,城阙剪影仍遥在三里开外。二人低语方起,骤闻金铁裂空,数道玄影正追逐着芦荡中奔窜的数条人影。顾见春倏然拽住苏决明潜身苇丛深处——背负伤者手携稚童,纵怀侠骨丹心,亦须审时度势。
鏖战双方虽服色相近,一者乃镖局制式,一者却玄衣蒙面。夜雨潇潇里,镖车倾覆,唯闻刃鸣不绝。
“敢劫镇南镖局的东西?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镖师手中长剑微微颤抖,声音冷若寒霜。
“休要啰嗦!今日黛州城门,休想运出半车货镖!”领头的枪客横眉怒目,振臂高呼。
“列阵!誓死护镖!”众镖师齐声暴喝,刀剑铿然出鞘,寒光霎时映亮旷野。
但见那使枪客手中丈二银枪若灵虬探首,枪花抖处寒星迸溅,倏忽点中三名趟子手膻中要穴。黑衣众如鬼魅散入战阵,或擒腕夺刃,或锁喉封脉,招式皆留三分余地。反观镖局众人,朴刀劈砍挟风雷之势,钩镰横扫如毒蟒吐信,招招式式皆取要害,竟似与敌寇有不共戴天之仇。
苏决明于暗处窥伺道:“师父,莫非正让咱们撞见劫镖的勾当?”
“黛州城码头近在咫尺,谁敢在镇南镖局眼皮底下动手?”顾见春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太对。且看那玄衣首领枪走游龙,专封经脉却不伤性命。镖局诸人反是刀刀见血,状若索命修罗。这般情状,倒似护镖为虚,灭口为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