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视雷霆为雨露,世间便没有雷霆,而尽是雨露。
这是章栽月受宠二十年,得来的经验,现在为了帮姚令喜减轻负担,他毫无保留,拿出来献给太子。
太子也不负所望,被他哄得一愣一愣,就连一旁烤火的范敦,都傻呆呆望住他二人,袖口冒烟都不曾察觉。
“你别骗孤哦,章卿。”
太子两眼放光,压不住嘴角。
虽然他也纠结章栽月可恶,但昨夜之事他只听了个大概,不清楚姚令喜有多凶险,只觉得横竖就死了个侯府护卫,不算什么大事,表妹若气不过,收拾一顿便是,反正章栽月现在一副任人打杀的样子。
相比之下,最可恨是姓谢的贱民,居然想拐跑表妹,简直不知死活,既然章栽月来讨好服软,姑且先替表妹拿下再说。
这样想着,他提起笔,落笔之际,又看向磨墨的章栽月:“章卿,你人还怪好咧。”
忽然被夸,章栽月也高兴,轻提莲唇,凤眸含光,看进太子眼里:
“臣一直都很好。”
“嗯。说的也是。”
太子欣然点头,遥想过去二十多年,章栽月确实也没什么逾越不敬之举,看他的眼光,自然不同以往。
看来,他就是父皇给我挑的忠臣纯臣和直臣,足足二十三年,父皇对我的恩宠,终究还是藏不住。
那孤就笑纳此子,做我的臣了。太子作如是想。
然而执笔吸墨,目光再次落到白纸,影影绰绰,无中生有,章栽月那半遮半掩、面红耳赤地样子,活脱脱跃然纸上。
太子狠狠闭上眼,拿笔头戳眉心。
章栽月并未关注,嗅到糊味,注意力全都转移至范敦身上。
未打扰太子思索落笔,他轻手轻脚过去提醒,范敦没想到章栽月关心完太子殿下,还能记挂他,心里头这个暖啊,觉得他真是怪好的,不比自家殿下差很多。
而且章大人挡得了皇后娘娘、镇得住朝臣,又哄得住太子殿下,能为太子殿下排忧解难,最最关键的一点,他还想得到保护谢少主!
“嘶啦!”
章栽月撕下他燃隐火地袖子,顺势检查有无烫伤,悉心关怀的样子,在范敦看来,颇有几分自家殿下的影子。
虽然前因后果他听了个七七八八,该杀是真该杀,可恶也可恶至极,但是章大人这认错悔改的态度,在殿下受惊昏迷后,为她撑起公主府,办妥一切的手腕和心意,却是实打实,难以指摘。
这样的人物,俯首做我宁国公主府的驸马,岂非皆大欢喜?
不该有的念头突然冒头,范敦一霎清醒,“啪”地自掌嘴巴!
认错?悔改?先把那个胡说八道、给殿下泼脏水贱人提来砍头,才算是正经八百的开始!
现在这些小恩小惠,若非殿下昏迷,若非他加害在前,纯纯没有的事!
我怎么还昏头,因为一丁点甜头,就觉得他好?
这样子把殿下受过的苦、还有谢少主为了殿下千里归京,救她水火的情意,往哪儿放?!
心念到此,范敦忽作愤色,搡开章栽月,转身就走。
不能打扰太子的要紧事,但是章栽月的嘴脸他看不下去,也懒得看,有时间,还是去守好谢少主,那才是殿下心尖尖上,最最放不下的人。
踩着积雪,范敦一路滑向东厢房。
药气越来越浓,他寻思看看谢天贶,再去瞅瞅昨夜倒下的侍卫,顺带问问徐姑姑,倘若陪嫁侍婢们缓过来了,也该出来伺候殿下,替换山奈姑娘,否则一屋老婆子,慢吞吞伺候不好。
还有丹歌姑娘,殿下醒来少不得要问。他默默思量:还是派个人去虎守林接回来,反正谢家主在此,一样的照顾。
他左思右想,务求完毕,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沈主簿丧着一张黑脸,也深一脚浅一脚,溜到他跟前。
“柳老大人,叫你去一趟。”
话没说完,沈主簿膝盖一软,抱紧他大腿:
“大人你杀了我吧,老大人他套我话,殿下瞒着不让说的,他老人全知道了!呜呜呜,我日夜侍奉在前啊,他怎么忍心套我,想知道,完全可以把你叫去,屈打成招嘛!
为什么是我,他怎么可以搞我?难道好人就活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是不是你?!!”
十指化作鹰爪,沈主簿恶狠狠仰头:
“我说呢,平常属你最会笑话我跟老爷子跟得紧,你今天一反常态,三番五次说老大人跟前要人伺候,一遍一遍催我去,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这是撵羊入虎口,成心害我!”
指责来得猝不及防,范敦毫不在意,背起手,抬头望天,“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
范大人,做人要凭良心啊!”沈主簿眼含泪光:
“想当年,圣上封我作五品编修,禄高活少没人管,我出门拐个弯儿就到朱雀门,那是风吹不着雨打不到,上门说亲的媒人把门槛都踩烂三条。
多好的前程啊,我都没要!
殿下说这里是净土,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让我安安心心在这儿给她管账,可是你!你,你居然害我!
你毁了我对美好世界的想往!你毁了殿下一手建立的世外桃源,等殿下醒了,我一定要告你的状!”
“别瞎说。”范敦坚定望天不低头:“都没影儿的事。你自己嘴不严,能怪谁。”
“我,我严,我严得起来吗?”一想到柳老大人,沈主簿抹干净泪花,双手合十,满眼放光:
“他老人家垂眸看我一眼,我恨不得把心都挖给他!”
“那就是咯。”范敦面无表情往后退:“那你洗干净挨刀子吧。”
“不!”沈主簿哀号。
“哼。”
范敦丢下他,大步流星。
然后规规矩矩,跪到柳老大人面前。
一百零七岁的老大人,一天大部分的时间,已经用来打盹。
此时他慢慢睁眼,伸出皮包骨头的右手,范敦赶忙膝行上前,双手捧住。
“大人您吩咐。”
未曾开言,柳老大人喉咙里,先发出风箱一样的响声。
范敦望见他一贯清透的瞳仁,此时布满血丝,好似突然间又衰老许多,一时深感震惊,然而老大人接下来的话,更令他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