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齐立于剑脊之上,清晰感受着脚下的血藤剑在嗡鸣震颤。
他只是一个乘剑者,花锦墨操控血藤剑缓缓上升,脚下坚实的大地瞬间化作遥远的依托。
风开始呼啸,起初仿佛是轻语,随着高度攀升,耳边猎猎作响。
飞剑低掠,薄如轻纱的流云丝丝缕缕拂过面颊,留下转瞬即逝的凉意,衣袍被罡风死死压贴在身上,长发如紧绷的弓弦,笔直地向后飞扬。
“……”
林二妮的头发又黑又长,直往李修齐脸上抽。
他还不敢擅自伸手去动,只能传音道:“大小姐,能不能管管你的头发?我脸都快被抽肿了……”
“咦?”
林二妮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花锦墨头发也长长的,黑而浓密,上次从雾渊回黎家,她站在花锦墨身后,好像并没有被头发抽到。
至于现在……
花锦墨后脑勺光秃秃的,露着形状完美的头骨。
剩下的那几绺也没有飞舞得太厉害。
不然很有可能牵扯伤口。
林二妮盯着花锦墨的后脑骨,花锦墨适时道:“我传授你一个小法术,流风止,没什么大用,但日常使用起来很方便。”
花锦墨神识远超林二妮与李修齐,李修齐给林二妮的传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修士经常斗法或是御剑,身处灵力紊乱团和罡风中乃家常便饭,一个流风止,可以很大程度上稳住头发,不至于被搅得乱七八糟。
不仅影响视线,还显得狼狈。
当然,高阶修士身含法则,普通罡风或灵力无法轻易撼动,无需特意使用法诀。
能御剑飞行的筑体修士,便也不受太大影响。
而林二妮还不到还不到炼气六层,所以头发飞得厉害。
流风止确实很简单,一学就会,林二妮掐诀落在头发上,狂乱飞舞的发丝瞬间柔顺下来,服服帖帖垂落肩头。
李修齐终于得以睁开眼睛。
夜幕中,脚下山川河流城郭村落如画卷舒展。
山峦起伏如龙脊,苍翠的林海在风中翻涌,偶尔露出几处峭壁,灰白的岩石如刀削斧劈,山间溪流如银线蜿蜒,时隐时现,最终汇入江河,化作大地血脉,奔腾不息。
原来山与山之间的颜色都大不相同,道路像不规则线条,将大地分割成斑驳的色块。
抬头是无边无际凝固如雪原的云海,仿佛伸手可触。在云团间隙,能看见点点星辰镶嵌在深蓝近黑的夜空里。
李修齐第一次以这个视角观瞻此一方天地。
只觉胸怀空旷无垠,似乎万丈豪情滚滚而过。
他改变主意了,回去之后努力修炼,至少达到筑体期,可以自己御剑而行,飞遍大好河山。
不说别的,这太妙了!太体面了!
靠近村落,花锦墨操控飞剑减缓速度,大地越来越近,风也变得温柔,只轻轻拂动着袍袖。
黎泓钰正带着护卫队站在村口。
这是黎释天告知的村落,但他一路带人过来,没有看到任何银月狼群留下的痕迹。
所以当林二妮提出要去花锦墨给的位置,黎泓钰并未阻拦。
到了目的地之后,目标村落一片寂静。
黎泓钰特意进村巡查,所有村民安然无恙,银月狼群未曾到过这个村子。
他带队撤离村子,尝试传讯黎释天无果,只能暂时在村口等待。
花锦墨落在黎泓钰身前站定,道:“大伯呢?”
黎泓钰皱眉,“大伯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花锦墨摇头,“一开始是的,但后来银月狼群兵分两路,大伯追着另一批银月狼去了,我解决完手边的银月狼,林二妮和李修齐便找了过去,告诉我大伯命令你们前往这个村落,我以为大伯在这里。”
黎泓钰面色变得有些凝重,“半个时辰之前,我尝试传讯给大伯,但并未得到回应,大伯恐怕是凶多吉少。”
花锦墨道:“大伯乃筑体修士,在黎家属地内,不会那么容易遭遇凶险,可能暂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事了他自会回来,当务之急是要完成任务,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排查附近村落,确保银月狼清除干净。”
“也只能这样了。”
黎泓钰转身面向护卫队,“全体听令!就地打坐调息,天亮之后借宿流水镇,向周边村落排查银月狼踪迹。”
流水镇就在二十里开外,离各个遭难村落都不算太远,方便行动。
在流水镇住下后,队伍稍作休整,黎泓钰便将护卫队分成数个小队,每队负责前往一个村子。
此前遭过难的村子也要回访,以防银月狼群二闯空门。
黎家护卫队在桃溪县逗留了整整二十天。
一无所获。
银月狼群仿佛凭空消失了,再没有半点踪迹。
一起消失的,还有黎释天。
至此,再待下去不具任何意义,黎泓钰与花锦墨商议少许,召集所有护卫队成员,准备开拔回程。
一众护卫队成员面面相觑。
出发之前,他们以为此次任务九死一生,一路惴惴不安。
而到了这里之后,他们甚至连银月狼长什么样都没看见,任务就这样结束了。
黎泓钰和花锦墨去了一趟桃溪县城,告知桃溪县令,银月狼已经全部伏诛,让其张贴告示安抚民心。
虽然黎家才是这片领土真正的主人,但平时从不插手凡俗运作,是以皇权和官府在百姓心中更有公信力。
一行人回到黎家,黎擎苍亲自在门前迎接。
黎释天的长生牌碎了。
长生牌是取精血刻画禁制而成,魂断则牌裂。
黎释天的长生牌碎裂,表示他已经身死道消。
黎擎苍收到护卫队回程的消息,带了人在门前等待,是为接取黎释天的遗体。
无论黎释天如何偏执无理,他都是黎家嫡亲长老,是黎擎苍的同胞长兄。
护卫队来到门前,花锦墨与黎泓钰为首,一同向黎擎苍见礼。
黎擎苍点头示意,“诸位辛苦,且自回去休整,待弑天长老遗体停当,再来述职行赏。”
此言一出,众人便知黎释天的长生牌已碎。
黎泓钰道:“父亲,我们并没有找到大伯的遗体。”
“嗯?此话怎讲?”
黎泓钰看一眼花锦墨,道:“回父亲话,大伯独自追着一群银月狼而去,自此就没了踪迹。”
黎擎苍不由得眉头紧皱,“那银月狼如何?”
“银月狼……”黎泓钰面色古怪,“也没了踪迹。”
以往类似的任务,妖兽被斩杀后,尸体会作为战利品带回黎家,取兽皮兽血物尽其用。
而这次,数十头银月狼,他们只在那个遇袭的村子里得到三具尸首。
根据目击村民口述,花锦墨击杀这三头银月狼后,引着剩下的几十头银月狼出了村子。
之后花锦墨身受重伤而归,她负责解决的那部分银月狼,被她就地焚毁了,黎释天追寻那部分,更是连人带狼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续这些事,没有任何人亲眼所见。
总之黎泓钰觉得这次任务有很多蹊跷之处。
首先银月狼群的行迹非常奇怪,其次银月狼离开村子后就没留下任何痕迹,黎释天突然出现,让护卫队改变行进方向。
最后便是花锦墨。
她是最后一个见过黎释天的人,黎释天的去向也只凭她红口白牙。
另外她为何要将银月狼的尸体焚毁?
三阶妖兽,拿回来再不济还能换几块灵石。
黎泓钰怀疑过黎释天想对付花锦墨,也怀疑过黎释天其实是死在了花锦墨手里。
但黎泓钰没有办法求证。
黎释天长生牌碎裂,死不见尸,花锦墨又是个难以拿捏的主。
而且黎释天和花锦墨皆为筑体修士,花锦墨不可能在短短的两个时辰里一举歼灭银月狼群和黎释天。
除了黎释天这个筑体初期修士,还有两头四阶银月狼,以及其他几十头三阶银月狼,什么修为才能在短时间内让其所有人间蒸发?
或许是筑体后期,又或许是定丹期,反正不会是筑体初期。
黎泓钰便将一切疑惑咽了回去,如实向黎擎苍汇报自己知道的信息。
黎擎苍听完黎泓钰的汇报,尝试追踪黎释天所在无果,道:“差人去花家,将花大小姐请来,施展血祭溯源咒,寻找弑天长老的尸首。”
这种远距离溯源,可能需要花上好些天的时间,一般情况下花万琼是不屑于理会的,但黎释天殒命,尸体不知所踪,是和花锦墨一同出行任务所致,她必须前往帮忙。
花万琼来到黎家,开口先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
因为有求于人,黎擎苍事无巨细告知了她。
听完,花万琼脸色不是很好。
长生牌碎裂,黎释天身死已成定局,她又少了一个对付花锦墨的渠道。
如果黎释天是死在花锦墨手里,那花锦墨未免也太过有能耐了。
或者说,黎释天也是个草包,这么快就将自己作死了。
因为有上次的经验,黎擎苍提前让人布置好祭坛,花万琼可以直接开始施法。
花万琼祭出罗盘,滴精血,燃符纸——
罗盘指针开始动了,但一直在极速旋转,最后开始狂乱扭曲,嘭一声响,指针直接断裂开来。
咒法被迫中断,花万琼被震了一下,捏着破损的罗盘,面色来回变幻。
“抱歉,弑天长老好像不在一个方位,或者说……无处不在。”
根据罗盘的反应来看,黎释天像是在任何地方,所以罗盘指针试图指着所有方向,以至于过载断裂了。
花万琼一句话,让黎擎苍和黎泓钰都愣了一瞬。
什么叫无处不在?什么情况才会无处不在?
黎泓钰突然想起李修齐的话。
李修齐是个话篓子,他说,他和林二妮找到花锦墨的时候,花锦墨刚好焚尽银月狼的尸体,骨灰四散飞扬,他不小心呛了一口。
黎泓钰怀疑,李修齐吸到的不是银月狼骨灰,而是黎释天的骨灰。
所以黎释天才会无处不在。
沾染林间枝和叶,在山野晨风中,散落蛇虫飞鸟身上,在李修齐的肺叶里……
但还是那个问题,他没有证据,也不会有证据。
连血祭溯源咒都没起到作用,黎擎苍只能选择不了了之,将四分五裂的长生牌收拢,为黎释天立下一个衣冠冢。
作为晚辈,花锦墨跟着去发丧祭拜了。
她一向以直报怨,黎释天父子几次三番试图取她性命,死在她手里,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灭杀黎鹤轩那次,因为离城比较近,她怕引起巡逻队注意,所以没有焚毁尸首,让花万琼给掘了出来。
这次在陡峭荒山之上,必然不可能再留下隐患。
彻底尘埃落定,花锦墨回到银霜园,取出黎释天的芥子袋,将所有东西都倒出来清点。
之前她藏得很死,一直没拿出来。
而银霜园有九星御灵阵防护,不担心谁人能察觉异常。
黎释天的芥子袋里,储备了不少灵石丹药和符箓,还有长老令牌,洞府禁制令牌。
花锦墨倒是很想去黎释天的洞府里看看,好东西肯定全部存放在那里。
但只是想想,若她真去了,相当于承认黎释天是她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