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仰头,长久地望着天空。
任凭豆大的雨珠噼噼啪啪地砸在脸上,叶长悦睫毛抖了抖,眯起眼睛,从缝隙里窥见一丝天光。
少年人出神地望着那片光芒,恍惚间脑海中再一次浮现那篇遗书。
其实都不能够算得上遗书,只能说是老夫妻最后留给他的几行叮嘱。
字里行间透露着的,是对雏鸟的不舍与呵护。
只是幼鸟终归也是要飞的,得向自己的天空飞去,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他禁锢在这一方小天地。
那封遗书里写道,“悦儿,爹娘知道你也想修习仙法,想跟几个仙尊一样,也想到处去游历,都怪我们两个老骨头,拖累了你。孩子,想走就走吧,走远点,离这个烂地方越远越好,走了好啊,我的孩子。长悦啊,你从小就要强,不想成为我们的累赘,事到如今,爹娘也不想成为你的累赘,爹娘不想再绑着你了,远走高飞吧,爹娘在天上看着你呢。爹娘护着你,想咋做就咋做,啊。别顾忌,别害怕。孩子唷,爹娘一直爱着你嘞。”
“......”
缓缓地,那条缝合上,连那丝天光也看不到了,只剩下一片赤红的黑暗。
我从来......
都没觉得你们是累赘。
身上被雨水浸湿,淤泥爬上衣角。
少年抓起身前木枝,伏下身磕了一个长久的头。
雨还落着没停,他的眼泪却早已流干。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两个人,会这样倾尽所有地爱我了。
叶长悦想。
再起身时,额前发丝上染了几处污泥,衣袖和膝下也没能避免。
水蓝的布料就这样脏兮兮地待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只被丢弃的狗崽子。
其实这七天里,叶长悦以为自己的伤心劲早就过了,只是当他听见苗姨的一句“节哀”时,心里好不容易筑起的城墙又轻而易举地分崩离析,建立起的所有坚强也都偃旗息鼓。
叶长悦自诩适应能力强,终究是刀子没有捅到心上。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哪有什么承受能力强,只不过那时候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人给他支持,做他的支撑罢了。
以后的以后,他的身边,再没有人能够做他的支撑,也没有人承接他的痛苦了。
......
距离暗月潭不远处,有一个地方叫“云街市”。
这里和皇城没有多大区别,据说最初,皇帝是选这里当作皇城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终究是放弃了这处宝地。
几人在飞舟上呆了大半天,本来一个时辰的路程由于担心增重柏褚的伤势硬是延长到三个时辰,慢到地下爬个王八都能超过他们。
谢相的本意是,云街市繁华热闹,鱼龙混杂,又离暗月潭近,到时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些暗月潭的消息。
奈何柏褚忽然发起高烧,整个人烫得能烤山芋。
谢相只得派其余几人去办这事,自己则带柏褚去客栈安顿。
他手臂从柏褚腋下穿过,钳着对方的腰,强行把人架起来。
生病的柏褚难得听话,谢相带他去哪儿他都跟着走。
云街市客栈很多,不消片刻,两人就站在一家名叫“醉和春”的客栈。
店家此时乐呵呵地从楼上下来,估计刚安顿好上一个住客。
“二位住店吗?”
“嗯。”察觉到柏褚似乎站不太稳,有些往下滑,刚刚还睁着的眼睛现在已然阖上。谢相钳着身边人腰的手紧了紧,对店家说,“劳驾,快一些。”
“哦,好,好。”店家看了一眼柏褚,心说怎么病成这样,可别死我店里。
“刚好打扫出一间空房,请随我来。”说罢便往楼上走去。
谢相扶着柏褚走了两步,停下来站定片刻,垂下眸子扫了一眼身边说得上“奄奄一息”的人,当即弓下身,一把抄起这人的膝弯,把人打横抱起来,大步跟了上去。
店家把二人领进空房,一回头看见两人此刻姿势,话都忘了说,忙不迭就跑下楼去。
谢相失笑,他把人放到床上,拿出一块帕子,折了几道,浸上凉水覆在柏褚额头。
这人似乎并不舒服,身上不断浸出汗来。
谢相敛眸,还是向前去帮他把身上外衣脱下。
接着转身拿起一条沐巾,开始给柏褚擦汗。
柏褚皮肤很白,于是那一道道伤口落在他身上变得触目惊心,谢相手下力道很轻,生怕下手重了再把他疼醒。
睡梦中的柏褚即使闭着眼睛,眉头也依然蹙着。
很疼么?
谢相看着他,下一秒,那人的眼角竟流下一滴泪水。
疼哭了?
他把那滴泪拭去,不知此时该当如何。
“疼哭了”了人此刻正被困在梦里。
......
“柏褚,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柏褚眼睛里氤氲着雾气,闻言艰难地对起焦来,一片茫然的神色撞进谢相眼底。
他问:“什么...... ?”
脖子上的汗水洇进床榻,耳尖泛上粉红,他抬起一只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闷声道,“什么怎么过来的。”
他听到对方似乎笑了一声。
接着自己挡住眼睛的胳膊被拿开,那人问,“每次都这样难受吗?”
“谢无归...... ”柏褚手指覆上谢相的唇,他哑着嗓子,几乎是恳求,“别问了...... ”
谢相“嗯”了一声,拇指掠过他的眼尾,以及眼尾的红痣。
然后俯下身吻在那颗红痣上。
谢相的手掌垫在柏褚脑后,床榻上的人闭上眼睛,一滴泪沿着眼尾滑落,隐没在发丝里。
柏褚曲起一条腿,微微颤/抖着,手上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袖,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