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班的人好似都走了,陈列甚至在离开的女生群中看见了杜珉珉。
姜堇还没出来。
陈列蹙一蹙眉,掐灭了烟,拎着包往礼堂后台走去。
方才喧闹的后台,一瞬变得安静异常,因而显得空旷异常,像一片漫无边际的海。陈列走着,脚底踩到不知从什么舞台布景掉下的小木片,啪嗒一声,在这样的环境里似有回响。
姜堇独自坐在一面化妆镜前,周遭的灯都关了,只剩她头顶的一盏还开着,晕黄地洒落。她听见动静,并没有回头,停下了手里卸妆的棉片,只是从镜面的反射里瞧着陈列。
陈列也没再走近,靠在后台堆放的巨型布景上,那是《月亮镇》那一轮永不圆满的月亮,连缀着层层叠叠的云。
陈列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后台变作一片漫无边际的海,其间暧昧流动的气息变成了不可把握的洋流,推着陈列身上的气息往姜堇这边游弋。
陈列靠着那轮月亮问姜堇:“你怎么会弹钢琴?”
姜堇笑了笑,抬起手里的棉片继续卸妆:“你打开我的包看看。”
陈列觉得贸然打开一个女孩的包这种事不算礼貌,可既然姜堇说了,他也不拿腔调,拉开拉链,里面除了姜堇的手套围巾,最为醒目的是一张纸板。
姜堇说:“拿出来。”
陈列便把那张纸板拿出来,厚厚的一沓,是一整张长长的纸板折了三折。
那是一张钢琴指法板,看上去颇有年头了,角落已磨出毛边。
姜堇对着化妆镜,一边卸妆一边说:“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商场的琴行里打工。那时候我小,给老板看了我妈的住院费单她才肯留我帮忙,薪水很低,旁边一间快餐店花更高薪水请我,我却拒绝了。”
“这间琴行有一个女老师,我观察了她三天,发现她特别爱喝玫瑰花茶,便自己去摘了新鲜的玫瑰晒来给她。她教我最基本的指法,叫我去买一个指法板,我买不起,便学着样子自己画了一个。”
姜堇在化妆镜里与陈列对视:“就是你现在手里拿的那个。”
“你知不知道那时我几岁?”姜堇说:“那时我十三岁,刚上初一,但你说可不可笑,那时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有一天我会需要假装会弹钢琴。”
她又笑了,咭咭地,因回荡在过分空旷的后台而显出苍凉意味。
她用卸妆棉片擦着脸,眉妆卸去,眼妆卸去,蔷薇色的胭脂卸去,渐渐露出本身如茉莉般清透的一张脸。陈列远远地在化妆镜里看她,她说:“我高一那年,去给一个初二的小姑娘当家教,她妈妈便是钢琴老师。”
“我不收课时费,在她那里学琴。练琴的时间只有每次下课后的那么一点点,我不是从基础开始学起,我的琴技是空中楼阁,总共弹得熟的两首,一首是《茉莉花》,一首是《D小调狂想曲》。”
“对我来说,这样的两首足够了。我知道它们在关键时候能救我的命。”
终于,姜堇脸上最后一点妆容也卸去了,她变得素颜、无妆,瘦削的、看上去有一点点疲乏的,可肩背挺得很直,因而看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她小小地叹了口气,又屏住,望着镜中陈列的那张脸、在镜中与陈列对视。
“陈列。”她说:“这就是我。”
她那样的语气,好似把自己的底牌亮给陈列看。
陈列心下震荡,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来,把手里拎着的帆布包塞给姜堇,一言不发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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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姜堇再没找过陈列。
偶在拳馆遇到,有人开玩笑说她是陈列的小女朋友,她不承认、也不反驳,一笑了之。
陈列心中有种感觉,在他这样的回避之下,也许他和姜堇这段莫名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街道上的圣诞氛围越来越浓,陈列每晚下了晚自习坐公交车回家时,望着窗外闪烁的暖黄灯球。
他不理解节日的意义。从小到大节日都是别人的,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班里女生开始讨论:“今年圣诞会下雪吗?”
叶炳崐也一脸憧憬地跟着议论:“今年圣诞会下雪吗?”大抵想约秦筱婷出去玩。
又问陈列:“列哥,你圣诞节怎么过啊?”
陈列低沉地笑了声。
过节?别说圣诞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洋节,就算元旦、春节,他只想着能躲一天是一天,不要被追债的人发现就好了。
圣诞节那天是周五,天色阴沉得似能拧出水来。
这种特别日子,人人却为这阴霾天色而兴奋:“有机会下雪的吧?”
下午三点,当第一片雪从灰暗中飘落,接着簌簌的越来越密,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老师在讲台上拍桌子:“你们好歹也收敛一点!知道你们想出去玩,可现在还没下课呢!”
到了这天晚自习,能请假的想方设法请假,不能请假的翻墙出去,教室里上晚自习的人骤减三分之一。
老师们大抵也怕把学生逼得太紧会出心理状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叶炳崐的座位空了。倒是陈列难得还留在教室里。
晚自习下课,他走出校园的时候一路蹙着眉,显出明显的不耐烦。
雪越来越密,渐渐有在路边堆积的架势。对想要过圣诞节的情侣和准情侣们来说是浪漫,对陈列来说只觉得麻烦,连回河畔的公交车上也变得比平时多一倍人,变得挤挤攘攘的。
这种不耐烦一直持续至陈列回到船舱还没消退。
一路冻得手冷,他仰躺在木板上压着自己双手,想着方才公交车上,两个女生笑着交换红彤彤的苹果。
圣诞便是这样的节日,制造满目的红来让人觉得馨暖。陈列这段日子所见让人觉得馨暖的红,却只有姜堇那双起了毛球的毛线红手套。
脑子里漫无边际过着思绪,还未起来洗漱,不知怎地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先是耳廓里明显钻入一阵呼啸的风声,尖锐刺耳,船身也飘飘荡荡的。这样的风声之下,漫天的雪不知已下得多大了。
周围黑漆一片,陈列本以为自己是被风声吵醒的,静了一秒,却听见风声中有三下敲击船舱门的声音,咚咚咚。
显得急切,却仍保留了那三下一停的频率。那是姜堇。
陈列心头一凛,下意识先抓过床头手机看了眼,凌晨两点四十。他一跃而起拉开船舱门,姜堇见他开门反而呆了一下。
她站在一片风雪里,拇指指腹般的硕大雪片黏满她的一头长发。她看上去在睡觉,长袖长裤的睡衣外罩着那件褪色的淡粉羽绒服。
大概因为船舱内无暖气,她睡觉的时候也戴着那双半截露指的红毛线手套。脚底却没穿袜子,光着脚,还穿一双夏天的凉拖鞋。
陈列蹙眉叫她:“姜堇,怎么了?”
姜堇冻红的唇冻了下,没说出话。
陈列又叫她一声,音量放大,盖过漫天风雪的声音:“姜阿堇!”
“是我妈妈!”姜堇蠕动着双唇说:“我刚刚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查房的护士说,她半夜从病房里跑走了。”
“她怎么还会偷护士的门禁卡呢?”姜堇说:“监控只拍到她出了医院,接下来路口的监控坏了,没人知道她去哪了。”
姜堇看上去很冷静,可她双唇在瑟瑟不停地抖。
陈列进船舱拎了件棉服,说:“走。”
姜堇转身就想跑。
陈列自身后拉住她。
她不明就里回头看了陈列一眼,一双小鹿般浅棕色的瞳仁里泛着迷茫的光。陈列拉着她,迈上她那条船的甲板,又拉着她走到她那双运动鞋边:“换鞋。”
姜堇的一双眼仍是迷茫。
陈列放柔了一点语调,一张嘴,感觉铺天盖地的雪片钻入他唇间,凉薄的。他用那一点点温柔的语调唤她:“阿堇,换鞋。”